2023-04-03《婚礼》:我们都是稻草人
——你知道中国在哪里吗?
——遥远的某处。
知道“中国”,却不知道中国在何处;知道中国在“遥远的某处”,却不知道报纸上有中国的消息意味着什么。参加婚礼的人问记者这个问题,从城里来的记者回答了这个问题——安杰伊·瓦伊达为什么要在电影中提到“中国”?“中国”到底意指什么?
瓦伊达的这部电影根据波兰作家斯坦尼斯拉夫·韦斯皮扬斯基的戏剧改编,一开始就打出了电影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克拉科夫,1900年。这是1900年的波兰乡村,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随着婚车进入村庄,参加婚礼的人在狂欢,在跳舞,在喝酒,这是一片喜庆的场面。参加婚礼的人当中就有一个记者,当有人说起报纸上的“中国”,他的回答是:中国在遥远的某处。瓦伊达在这个几乎是封闭的乡村里提到中国,似乎是对于中国符号化存在的一种设定:1900年的中国为什么会在波兰的报纸上成为新闻?1900年发生在中国的事大约和殖民有关,大约和不平等有关,大约和农民的悲惨遭遇有关,又或者和可能的革命有关,瓦伊达没有更多提及关于中国的细节,但是这个符号真的对当下的波兰产生了一些波澜。
在婚礼队伍在夜与雾中进入村子,然后举行狂欢,当有人喊出这样的话:“赞美上帝”,这像是对现实的一种肯定,因为他从报纸上读到了“局势变了”,而和报纸有关的记者却说受够了那批政客,于是旁边的人说出了波兰的现实:“当粗俗的叫喊与镇压被塞入我们的嘴、耳朵和眼中,我们就像被诅咒了一样。”他说在波兰历史的第一个封建王朝皮亚斯特王朝期间,农民的地位得到了提高,接着这句话,有人喊出了“农民就是力量”的口号。有人在报纸上看到中国的消息,有人“赞美上帝”,有人说起历史上波兰农民地位提高,有人认为农民就是力量,瓦伊达在婚礼开场的这些对话中,其实折射出的是在新旧交替的1900年,波兰向何处去的问题,或者更细化为波兰农民如何拥有更好的生活——怀旧者有之,希望者有之,悲观者有之,但是一切就像是被夜与雾笼罩的村庄一样,这里根本没有明天。
婚礼的狂欢或许只是一个表象,新郎和新娘在热烈地跳舞,伴郎和伴娘在狂热地舞蹈,参加婚礼的男人和女人在喝酒,他们是不是被“粗俗的叫喊与镇压”塞住了身体,他们是不是“被诅咒了”?婚礼是一场典礼,是一个仪式,它通向的是幸福的新生活,它展现的是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在明天的新生活还没有展开之前,一切仅仅在今晚发生,一切也只属于狂欢而遗忘现实本身,就像新郎在婚礼上喊道的那样:“让我们忘记一切吧。”新郎的确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认识到了现实的逼仄,“我是一个简单而直接的人,不会去花费时间打官司……”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娶一个农民的女儿?新郎说:“我对其他人没有兴趣。”新郎抛弃了身份,他没有选择贵族,也没有选择地主,而是农民的女儿为妻,就是对新娘本身的喜爱,但是新娘身为农民的女儿,却并没有从自身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当那个寡妇克里米亚问她未来对生活有什么打算时,新娘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们还没有谈过。”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而在场的那些人似乎都处在“不知道”的状态中,小女孩寻找舞伴,她只希望和伴郎雅西克共舞,但是雅西克没有给她机会;沃伊泰克回忆自己和玛丽结婚的时候,婚礼在鲜花从中举行,画家还为他们绘制了最美的画,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感伤的回忆,现在玛丽的怀里躺着的是一个年轻人;卡斯帕和凯西雅偷偷地去了谷仓鬼混,而谷仓里早就有了一个疯子……过去已成回忆,未来还是未知,对于他们来说,今晚的狂欢成为了生活的唯一注解,而这种注解更多是迷失。瑞切拉的一头红发吸引了在场的男人,“丘比特会绑架我吗?”她问作家,内心里她渴望幸福,渴望自由恋爱,但是她知道这一切太过遥远,于是她对作家说:“在稻草人前我会写下是我的诗歌,我会让一个稻草人来到这里参加婚礼……”而打开门,婚礼之外就立着许多稻草人,它们静立,它们沉默,它们在黑暗中,它们在夜雾里,它们如何来参加婚礼,它们又如何读懂一首诗?
当瑞切拉走向稻草人,瓦伊达的叙事似乎就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甚至另一个世界,“我要邀请全世界的人来参加婚礼……”新郎这样说,而作家对他说的是:“那就邀请稻草人吧。”世界上的所有人变成了“稻草人”,这一种转化进入到了瓦伊达的叙事主题中:1900年的波兰农民或许就是那些立着的稻草人。一方面,稻草人本身就是和农民的生活有关,它们是被收割了粮食之后成为了稻草人,在田地里,稻草人似乎已经丧失了功用,也就是说,稻草人不是意味着拥有土地,而是没有土地的写照,农民也一样,皮亚斯特王朝已经远去,经历了俄罗斯、普鲁斯和奥地利的长期统治,农民已经失去了他们最宝贵的土地,甚至连“波兰”这个国家在分裂中也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另一方面,瑞切拉会把诗歌献给稻草人,新郎会邀请稻草人参加婚礼,像是一种寄托,实际上却是一种虚无,稻草人没有生命,稻草人不会拿起武器,稻草人永远变成了静静立在那里的物,而波兰人也和稻草人一样,变成了木偶,变成了傀儡,变成了自己狂欢而不肯走出去的迷失者。
《婚礼》电影海报
在叙事的这种转化中,瓦伊达更是将现实主义的婚礼变成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的革命幻想,“客人来了!”这是婚礼中的一次变奏,而所谓的客人是从外面进来的如鬼鬼魂一般的存在,“我带来了命令,隐蔽的要公开,遥远的要靠近,在黎明之前情告诉所有人,金色的号角将会被吹响……”命令是什么?“拿起武器,投入战斗!”但是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谷仓里的老人梦见了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我是他们父亲的死刑执行人”,他梦见了波兰农民起义的领袖雅各布·谢拉赫,梦见了农民起义最终被镇压,也梦见自己杀死了那些起义者——农民起义的命运就是被镇压,而现在重新拿起武器重新投入战斗,这是农民新的起义,但是这场起义会胜利吗?沃伊泰克走到外面骑上马,却从马上掉了下来;卡斯帕说自己看到了白色的战马,还有“100多岁的老人”,雅西克叫大家都骑上马,拿起武器的人砍掉了鸡的头……
“整个世界都着魔了,一切都是假象……”掉下马的沃伊泰克大声叫喊,而这或许就是这场狂欢的本质,农民们要开始战斗,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是对于“波兰在哪儿”的问题却找不到答案,作家只是把手放在胸口上,“这就是波兰”,这是暗示祖国在心中?但是当他说出自己计划写一部“关于农民的血液和地主的愤怒”的戏剧,所有人将镰刀指向了作家,作家成为了他们的敌人,是因为“地主的愤怒”是他们的敌人,那么所谓波兰在心中是不是就是一场骗局?但是农民们在着魔中寻找敌人,在着魔中进行战斗,不正是另一种着魔?在大雾中,他们跪下,在黑夜中,白马死去,在迷失中,他们就是那些立着的稻草人,而战斗只不过是一场梦,“我梦见了黄金马车……”新娘醒来时说。
梦见了黄金马车,但是没有黄金号角,没有黄金号角,战斗永远不会打响——只剩下一段绳子,在风中飘荡。于是所有人放下了镰刀,于是所有人开始跳舞,于是狂欢的声音再次响彻村庄,于是婚礼依旧进行——所有人也都成为了被邀请的稻草人,陷在狂欢里的稻草人,没有土地的稻草人,傀儡一般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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