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0《黑彼得》：“看”是一个悖论
“黑彼得”不是黑人，没有黑色的皮肤，内心也不黑暗，但是米洛斯·福尔曼却在这部处女作中以黑白影像制造了一个捷克斯洛伐克青年充满迷惘的“黑色青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什么，也没有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设想，无所事事的生活，而这一切的黑归结为彼得送帕薇拉回家时说的那句话：“我的家里也像地狱……”
“也”是一种共鸣，更是一代青年的集体症候，帕薇拉说自己每次回家母亲都会问她去了哪里，而且晚上也不允许出去；彼得就说自己在家里就像活在“地狱”里；和彼得在一起吃饭的朋友说起自己最大的理想是放一把火，反正消防队离得也不远，那样，就可以去救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床上的女孩子抱起来；还有砖瓦学徒工西尼克，在青年舞会里寻找那个他看上的女孩，不想女孩竟然和别人去跳舞了，喝多了酒的他走到一个男人面前问：“你是不是认为我很丑？”然后靠在桌子上看着那个男人，以为是深情注视，不想是已经喝多了酒经呼呼大睡……青年彼得、帕薇拉、西尼克，似乎都在一种不可名状的状态中，他们找不到方向，不知道未来，只想在幻想的生活中打破这种沉寂，但最后的呼呼大睡便是连幻想也放弃了。
所以很明显，那个“黑”是一道竖在他们面前的屏障，隐蔽却无法破解，这个屏障就是青年对立面的“成人”，它是黑彼得的父母，是帕薇拉的母亲，是朋友口中的压抑社会，是西尼克面前的男人。这种无形却坚硬的屏障在彼得作为实习生在超市里上班就显露无疑，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这种屏障的隐喻：穿白色工作服的经理打开了门，外面进来一个顾客，再打开门，再进来一个顾客；经理换做其他的女服务员，也还是打开门进来顾客，打开门再进来一个顾客，那扇门就是一道屏障。当彼得成为实习生，他从对面走来，穿过街道，然后站在商店的橱窗前，在没有人打开门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没有伸手去推门，一切都是被动的，那扇门隔开了里面和外面，他站在门外的时候似乎也取消了作为超市一员的身份。
当彼得开始第一天的工作，屏障再次让他手足无措。按照经理的要求，他的工作就是观察这里的客人是不是偷东西，这是一种“监视”，但是彼得显然不知道如何去监视。他一开始穿着白色的工作服，然后盯着客人看，经理找到他，告诉他：“不能穿店服，要注意观察。”彼得脱掉了店服，像普通顾客那样在店里走动，但是目光还是盯着客人，于是经理再一次告诉他：“不能像警察那样。”这就是经理告诉他监视的方法，“不能像警察”意味着观察必须自然，决不能真正进行监视。彼得看到一个老头在店里来回，似乎把商品放进了包里，然后离开了，彼得对柜台服务人员说：“他好像偷了东西。”服务人员让他追上去。彼得于是跟着老头，紧紧跟在后面，但是老头也不跑，只是按照自己的路子前进，彼得也没有说老头偷了东西，也没有放弃跟随，后来老头进了另一家店，彼得在外面等着，老头出来，接着店里的一个伙计也赶了出来，他似乎在追着老头，彼得以为伙计和自己一样发现老头偷了东西，跟着他一起跑着，但是伙计追上老头之后继续追，原来他不是在追老头，彼得继续跟踪，直到老头回到了家，而彼得也只好回家。
| 导演: 米洛斯·福尔曼 |
彼得从“监视”开始实习生活，但是监视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回到家说起了当天发生的事，父亲问他，然后呢？彼得说：“然后我就回家了。”监视、跟踪是彼得这一天工作的全部，但是一切都变成了无意义，但是真正将这一切拖入无意义的则是背后的成人规则。父亲字啊询问了彼得工作的情况后认为，如果那老头真的偷了东西，跟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必须抓住他，必须指证他，必须叫警察。”这是父亲认为正确的处理办法，“叫警察”意味着处理这种事要像警察那样，但是经理却告诉他“不能像警察那样”，既要像警察又不能像警察，这便是一种悖论，成人制定规则，成人制造悖论，这让彼得彻底跌入了无意义之中。
“监视”是一个悖论的行为，而在彼得的故事里，这个“监视”又变幻成了关于“看”的悖论。彼得的工作是在超市里要监视每一个顾客，既像警察又不像警察的要求让他陷入迷惘，后来他再次监视，发现原先的老头出现了，于是他马上告诉了经理，经理看见老头，却带着微笑走上前去和老头握手，原来老头是经历的朋友，这一次握手彻底让彼得第一天的跟踪失去了意义；彼得终于发现了有个妇女将超市的东西塞进了包里，这是一种真正的偷，但是彼得却没有上前，既没有像他父亲所说要抓住她指证她，像警察一样将她绳之以法，也没有悄悄跟踪她，彼得站在那里就看着事情发生，就看着妇女离开，当他回家父亲带着极大的疑惑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隐瞒？”彼得说没有，父亲依然搬出了那套警察理论，“你应该抓住她，教训她，但是你却像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般的状态，正是彼得的迷惘，当陷入在一切都是悖论和无意义中的时候，“监视”反而变成了更大的“不看”。除了超市的看之外，彼得还在那间浴室里，通过那个木板间的小孔“窥视”，旁边是帕薇拉在洗澡，旁边传来帕薇拉的声音，彼得内心的欲望化作了“看”的动作，但是看过去却看不见什么，看也变成了不看，但是看对于彼得来说产生了一种羞耻感，他连忙拿着衣服跑出了浴室。还有一种看是“欣赏”，他帮助经理运来了一些印刷的油画，其中一幅是乔尔乔纳的《沉睡的维纳斯》，当他把油画竖在那里的时候，经理、与他合作的男人和彼得一起看到了这幅裸女油画，经理把手卷起来，然后从远处透过手指观看，彼得也学着观看，他们说这幅画美，但是这种对美的欣赏又带着一种偷窥心里，最后油画倒了下来，玻璃碎了一地，那张油画被彼得放在了口袋里，在折叠过程中被损坏了，但是在帕薇拉面前，他又打开了画，帕薇拉反倒是带着欣赏的目光，但是彼得显然还在用手指圈起来的偷窥状态中。
《黑彼得》电影海报
监视走向的是无意义，偷窥身体变成了逃离，欣赏油画变成了破碎和损坏，这就是看的无意义，看的悖论，而这一切之所以存在，就在于看的背后有一道成人竖立的屏障。对于彼得来说，自然是父母，彼得回家，母亲总是不厌其烦问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遇见了谁，那次青年舞会回来，母亲就问他是不是和酒了和谁跳舞了，彼得只是说喝了柠檬水跳了舞，他似乎不想多说。但是父亲看起来比母亲更理性，但是更把彼得当成需要规训的人：彼得总是坐着，父亲总是站着，而且不停地来回走动，他以一种俯视的角度告诉彼得做人的道理：监视的时候要像警察一样，拿着书让他做一个好青年，质问他到底想喜欢什么……在高高在上的父亲面前，彼得的回答就是：不知道。
彼得的身后永远有成人世界竖立的那块屏障，所以看变成了不看，那场青年舞会是彼得最放纵的一次，因为有帕薇拉在，因为没有父母的唠叨，但是彼得、帕薇拉和西尼克、兹德内克，他们还是被一种规则制约着，彼得当然不能喝酒，彼得偷偷学着跳舞的动作，帕薇拉也必须在规定时间回家，西尼克喝醉了酒，但是在寻找女孩的过程中总是被那个男人看见——但是，几个年轻人在舞会上尽管有争吵，尽管没有真正放纵自己，但是这也是他们不多可以自己的机会。但也仅此而已，帕薇拉要回家了，彼得要回家了，西尼克要将借来的20元钱还给彼得……成人世界的屏障就是规则，而这个背后的成人世界更是这个社会的缩影，父亲之所以要彼得加油，就在于他认为现在的社会女性太多了，只有男性才可以发挥作用，所以他认为彼得以后就会成为经理。而在彼得放弃对妇人的跟踪之后，父亲责怪他是个稻草人，然后说起当彼得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很高兴，因为他是个男孩，这种性别的优越感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但是彼得的成长并没有让父母满意，那些买来的乐器已经积满了灰尘，这也是社会现实的尖锐讽刺。
但更为尖锐的则是最后一幕：有人敲门，在父亲喊了“进来”之后门没有打开，父亲主动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有些害怕的西尼克和兹德内克，西尼克是来还钱的，父亲问他是做什么的，西尼克说是砖瓦学徒工，父亲便抓住机会对彼得进行教育，他让西尼克伸出手给彼得看：“你看出来了吗？他的工作很辛苦，而你呢？你以后会明白的……”当兹德内克进来，西尼克说了一句：“听他们扯谈太有劲了……”没想到彼得的父亲很是生气，一场生动的劳动教育竟然成了“扯谈”，当彼得的父亲刚要发火，他摸了头的那只手却停在了那里，这是米洛斯·福尔曼用了定格，技术手段取消的是父亲接下来的长篇大论，也取消了年轻人和成人之间的尴尬一幕，当然更重要的是，米洛斯·福尔曼让成人的屏障解体的同时，让青春的看“复活”：在父亲的一切言说和行动定格的时候，出现在镜头里的彼得却是正常的，他抬头看了父亲，看到的仿佛是一个不说话的雕像，于是，一切重新回到彼得的世界，回到“看”的意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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