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31《恩培多克勒之死》:我在垂死之中返回
作为象征,
我们与之亲近,往下进入神圣的火焰。
——《第三稿·第三场》
神殿已经遭到破坏,亲兄弟已经逃离,至爱者已经走散,父亲已经认不出儿子,人类的寓言已经不在明白法律……这是信仰沦陷的时代,这是至善被侵蚀的时代,这是规则被破坏的时代,即使当人民为恩培多克勒戴上花环,建造雕像,以集体的力量靠近这个被尊称为神的存在,但是对于恩培多克勒来说,他也把自己看做是“孤独一人”,面对国家的消失唱起最后的生命之歌。
孤独者是神灵“最后选择”的一位,天鹅之歌是最后的生命之声,成为一位神,对于恩培多克勒来说,他感觉自己就是一种象征,所以他做出选择:“往下进入神圣的火焰。”埃特纳火山的火焰正在燃烧,那一种热,那一片火,是他最后选择的生命归宿,也是将自己变成神融入“火”而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但是,恩培多克勒没有跳入火山口,没有燃化成为自然,没有实践成为宇宙四大元素,他对马纳斯“你这个盲人”说:“我还不能走”——因为,“从这个美好的绿色地球/我的眼睛不该毫无快乐地挪开。”不仅还要看见,而且还要思考,“思考过去的时光”,还要活着,和年轻的朋友,和珍贵的人民,和咒骂过自己的兄弟一起,并且在看见、思考和活着中被看见,“让我坐着,当那里白天/降临,你将再次看到我。”
第一幕,第三场,荷尔德林《恩培多克勒之死》的第三稿:在第一幕的第一场,恩培多克勒从睡梦中醒来,就喊出了“因为我要去死。这是我的权利”的呼声,在他看来,一切都在逝去,人类的痛苦已经在身上不断地增多,民众武装起来伴随着嘲讽和诅咒,祭司和政治家要把他赶出城邦,他仿佛听到了众神的声音,而对于神他也进行了反击,“周围及/下方旧日的愤怒呼啸而过!/往下,往下,你们控告的想法!/细致的心!我永不需要你。”在第一幕的第二场,面对自己的宠儿帕萨纳斯,恩培多克勒说:“我们静静在此居住;在我们面前/神圣元素大大地敞开。”在这里,可以倾听众神之声,在这里,“我敢天真地模仿你们”,但是最后恩培多克勒却告诉帕萨纳斯:“走吧!别害怕!一切都会再次返回,/应该发生的,已经结束。”在“已经结束”中,帕萨纳斯终于以离场的方式走开。
恩培多克勒在睡梦中醒来选择自己去死的权利,恩培多克勒告诉宠儿帕萨纳斯应该发生的已经结束,恩培多克勒做好了准备进入神圣的火焰,一切只等待最后的时刻,死亡即将发生,死亡必然发生,但是,死亡并没有最终出现,对于恩培多克勒来说,他发现了不同于往昔的“新生命的日子”,在那里他感觉到了和人类的痛苦截然不同的“幸福与轻松”,他在倾听众神之声中感觉到“一切都会再次返回”,应该发生的已经结束,必定还有没有发生的,他留恋与美好的绿色地球,让那些人“再次看到我”——新生命的日子会到来,一切会再次返回,人们会再次看到自己,这就是恩培多克勒没有“往下进入神圣的火焰”的原因?但是在《结尾合唱》中,却传来母亲的声音:“所有的东西是表象”,人们在找寻他,因为他们知道,“他向生动活泼的神灵发誓。”
合唱而结尾,如何发誓,怎么发誓,神的态度如何?这个“结尾”却留下了悬念,和恩培多克勒没有进入神圣的火焰一样,最后变成了荷尔德林的“悬置”。第三稿,原本想要写作五幕的《恩培多克勒之死》,最后只完成了第三稿的三幕以及“结尾合唱”,一切没有发生,“恩培多克勒之死”没有成为最后的结局,这是恩培多克勒自己的选择?还是荷尔德林的选择?按照荷尔德林《法兰克福计划》,这是一个五幕悲剧,他的计划当然是完整地抵达了“恩培多克勒之死”:第一幕恩培多克勒遭遇死敌的围攻和折磨、不满意阿格里真托人的节日、妻子劝他参与其中、恩培多克勒离开城市和家乡前往埃特纳火山附近;第二幕他的学生前往埃特纳火山看望他、其他学生打消他内心的孤独、恩培多克勒与所有人告别;第三幕恩培多克勒的妻子和孩子去看望他,阿格里真托人为他建造了塑像,恩培多克勒向为他鼓掌的民众表示感谢;第四幕,恩培多克勒在埃特纳火山区针对民众发表演说,嫉妒者煽动民众还推翻了塑像并把她驱逐出城市;第五幕,恩培多克勒将死从偶然变成了Brian,不管是宠儿还是当地民众,他都拒绝了他们,最后他冲向火光冲天的恩培多克勒火山,只留下那只铁鞋,民众和家人聚集在火山边,“承受着痛苦,欢庆这位伟大人物的死亡。”
编号:X37·2230605·1969 |
从被围攻被污蔑被折磨,到与所有人告别,从向支持他的民众表示感谢到最后民众在他的死亡中鼓掌,恩培多克勒的命运的确在最后进入神圣的火焰中得到了升华,也确定了“恩培多克勒之死”在肉体消亡和精神永存中的双重意义。但是为什么这个“法兰克福计划”最后没有完整地实施,恩培多克勒从准备死亡中再次返回迎来新生,是不是就是荷尔德林为了让每个人“再次看到”恩培多克勒?只有三章的第三稿并没有交代恩培多克勒的死亡经历,不是按照计划创作的第三稿一开始就发生在埃特纳火山附近,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通过希望牺牲自己给民众带来幸福,从而消除人与神之间的对立。同样,第一稿、第二稿也没有完成最后的死亡。比500行的第三稿相比,第二稿的诗行是更多的732行,在介绍人物之后,荷尔德林将故事放在两个地方:“演出背景部分在阿格里真托,部分在埃特纳火山附近。”这个只有两幕的第二稿没有让恩培多克勒选择死亡的原因,也是要处理好恩培多克勒和民众之间的关系。
第一场出场的就是阿格里真托人的歌队,这个带有古典主义的悲剧开场讨论的也是神和人之间的关系,“一人驱动民众,我觉得/更可怕之处,犹如约维的闪电/击中森林。”梅卡德斯如此数到他的煽动性,而祭司赫莫克拉提斯认为,他的话语之所在在民众中鸣响,是因为“他与众神/关系亲密”,“仿佛来自奥林匹斯山;/他们感谢他,/因为他从上天抢夺/生命的火焰,/把它们卖给尘世的人。”恩培多克勒成为人和神之间的偷盗者,所以他迷失了,所以他需要赎罪,所以对他的攻击是为了帮助他,“他失去了力量,/他在一个夜晚行走,不知道/能够自救,我们帮助他。”而帮助的唯一方式便是“他/必须灭亡”。
对于恩培多克勒来说,却处处感到了孤独,“你们在哪里,我的众神?”他找不到众神,也找不到众人,所以孤独一人是为了“拓展我周边”,“黎明应当从自己的火焰中/升腾!”火焰在这里是为了众人,为了众人的清醒,为了众人的燃烧,但是众人在哪里?在第三场中,恩培多克勒对帕萨纳斯讲述了自己内心的不安:他说自己是被众神从奥林匹斯山扔出来的,“没有众神,就是死亡。”这是一种悲观的说法,被扔出奥林匹斯山就是被动的命运,但是恩培多克勒引入了众人,他的死亡也变成了一种主动,一种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的主动回答:我是沉思者,因为沉思者“应该发展/促进和放送他周边的生活”,生活通向“充满高端的意义”;我是预知者,“他塑造了世界/大自然,/他呼唤他们的灵魂”;沉思者和预知者并不是“我是谁”的答案,我当然是一个实践者,“而且他有很大能力,欢快是/他的言辞,世界改变。/在他的手底下。”
被众神扔出奥林匹斯山,却在众人中成为沉思者、预知者和行动者,众神之外是另一个身份,这便是恩培多克勒作为一个孤独者的拯救意义。第一幕之后的第二幕,荷尔德林并没有完整写完,他只保留了“第二幕结尾”而和“第二幕最后一场”,在“第二幕结尾”中,通过潘忒亚说出了“我是谁”的答案,“生气勃勃的人是他自己,/只有他的精神对他是法律,/他应当拯救蔑视/他的尘世之人的荣誉,/逗留,如果父亲/向他张开/苍穹的双臂?”在“第二幕最后一场”中,帕萨纳斯说他是“崇高的人”,“无论悲哀与否/尘世之人觉得什么恐怖,/在神圣的眼睛前面缓和。”尽管恩培多克勒死去,帕萨纳斯依然觉得,“他的天赋脱离了他的灰烬/在我眼前更耀眼地闪亮。”被恩培多克勒拯救了生命的潘忒亚则说:“在开花期和紫葡萄中/神圣的力量不孤独,生命/靠忧愁滋养,姐妹!”恩培多克勒是英雄,“在死亡的圣餐杯上也要快乐”,也正因为恩培多克勒成为了死亡的英雄,“因为我们这些盲人/需要奇迹。”
恩培多克勒从被众神扔出奥林匹斯山寻找众神的迷途者和孤独者,到成为众人面前的沉思者、预知者、行动者,再到死亡发生之后成为“尘世之人的荣誉”,成为“死亡的英雄”,第二稿似乎已经让恩培多克勒完成了他的死亡,但是残篇没有表现恩培多克勒自己选择的死亡意义,和第三稿消除神与人之间对立的设置一样,荷尔德林没有让“恩培多克勒之死”发生。那么,篇幅最长的第一稿写到了怎样的死亡?2050行诗呈现了怎样一个悲剧?九场的第一幕和八场的第二幕,完整得完成了前两幕,对于荷尔德林来说,是以最大的篇幅接近了“恩培多克勒之死”,但是死亡一样被悬置在未知中,“进入神圣的火焰”一样连象征都没有抵达。
出场人物更为丰富,第一幕第一场在潘忒亚的叙述中,恩培多克勒其实已经“出场”:
在他的元素之中,他的乐趣/是天上的歌吟,然后他也走入/民众之中,那些日子,/民众异常沸腾,优柔寡断的骚动/需要一位强人,/随后他在那儿统治,快乐的领港员,/扶困济危,如果他们真正/看厌了他,在他们作出保证之前,/需要适应这位一贯陌生的男子,/他走开——安静的植物世界/引导他步入阴翳,在那儿他感觉更美妙,/他们充满神秘的生活,摆在他的面前/用他的力量面对大家。
而被恩培多克勒救过的克里提亚斯的女儿德里娅却提出了恩培多克勒的“沉沦”:“帮助你自己,你预知/他的沉沦,你这善良的孩子,你/也要与他一道沉沦?”第二幕则通过祭司赫莫克拉提斯和执政官克里提亚斯让恩培多克勒“出场”:赫莫克拉提斯认为,“因为/众神已经夺走了他的力量,/从那天起,这个狂徒/在所有民众面前自称为神。”而克里提亚斯则对“民众”的狂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民众像他那般狂热。/他们不听从法律,无视困境,/法官;习俗/类似于难以理解的喧闹/和平的海岸被淹没。”也是从众神到众人,也是在众神和众人之中的神,恩培多克勒处在“他自己成为了神”的诅咒之中,所以这是两方面的事情:如何寻找众神?如何在众人中成为真正的神?在第三场中,恩培多克勒真正出场,他在众神-身神-众人之间找到了一个共通的东西,那就是“神性”,“你,全然的和解者!这只眼睛看到/你神性的作用,完全展现的光芒!/你们,你们其他的永恒强者——”
在第四场中,恩培多克勒多帕萨纳斯说到了自己的孤独,众神让他孤独,而孤独的真正意义不是被扔出奥林匹斯山,是因为没有真正进入神圣的大自然,而神圣的大自然意味着生活,意味着心灵的纯洁,意味着诗歌的生命。所以赫莫克拉提斯、克里提亚斯、一群阿格里真托人指责恩培多克勒是可耻的诽谤者、野蛮人、诱惑者,“他必须被处决。”恩培多克勒于是选择远离“这些疯狂的家伙”,“走吧!你们一小时后/再也找不到我。”甚至他让害怕民众的克里提亚斯和女儿离开这个国度,他让自己的三名奴隶离开自己“开始新生”——无疑,恩培多克勒也需要一种新生,死亡后的新生。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历程,阿格里真托人是“众人”的代表,他们的身上找不到神性,在埃特纳火山区,农民也是众人,但是他们也发出了“快走开”的愤怒声音。众人在下面,恩培多克勒只有走向高处,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神性,“我们要/前往古老神圣的埃特纳山巅,/因为眼下众神已在高处出现。”只有从永恒的沉默中喷涌出来,从底下的世界中产生力量,灵魂才能触及我们,而这无疑就是一场和祭司、执政官以及民众之间的战斗,在这个没有国王的时代,在这个没有众神的时代,一切的斗争“为了/新的青春,宛如沐浴,/获得新生。”新生就是“纯净的时代”,以一种死亡的方式回来,“世界的精神唤醒其合理的精神,/他们在其中,我在垂死之中返回。”于是恩培多克勒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发出了灵魂的声音,“你递上/恐惧的杯子,我,酝酿之中,/大自然!由此你的歌者从他那儿/畅饮最后开心的一口!”
从黑暗之中迈出死亡的一步,从勇敢的胸膛喷出火焰,在神圣的火焰中迎来新生,这便是恩培多克勒的选择,但是第一稿的2050诗行依旧没有完成“恩培多克勒之死”——荷尔德林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开始自己的诗剧创作又一次次推翻他?在《恩培多克勒的基础》这篇文章中,荷尔德林谈到了“悲剧性颂歌”,他认为,悲剧性颂歌就是一场火,它是纯粹的精神和纯粹的真挚,它超越了“工具界限”,所以这场“至高之火”就是从极端之处进入到“安静的深思和感觉”中,这个过程是过度,但是在对立中融合、在融合中过渡中完成的——不仅仅是指颂歌的音调变化,更在于悲剧戏剧性中的“对抗”:“死亡,作为个体的战斗,处于中心位置,即此刻,这个有机的我变成了他的自我,他特殊的存在,变成了极端;这种无机之物不像开始那样以理想化的混合体,而是以现实最高的战斗摆脱他的普遍性,同时这种针对他的极端特殊之物与无机的极端总是得出一般性结论,始终得从其中心挣脱,这种无机之物对抗特别集中的极端,愈来愈赢得一个中心,必须成为最特殊的东西……”自然和艺术的对抗,肉身和灵魂的对抗,自我和他者的对抗,普遍性和独特性的对抗,“命运、艺术与自然的对立越强烈,越多地处在其中,越多地变成个性化,赢得一个固定的支点,一个依靠。”
恩培多克勒是“他的天空、他的时代、他祖国的儿子”,也必定是一个自然和艺术强烈对抗之子,他的死亡是个体性的对抗,“如果这种极端存在于艺术和自然的纷争之中,那么他必须让自然处于其中,自然是最无法实现的艺术,在他们的眼前对艺术妥协。”当最后投入神圣的火焰,是自然战胜了艺术,只是当荷尔德林一次次让死亡搁置,也许也是放弃对艺术的妥协,没有完成最终以“自然”的方式变成了一份残篇——而在这个从计划到创作,从第一稿到第三稿,从开篇到没有结尾的过程中,荷尔德林也完全在无休止的自我对抗中,“恩培多克勒之死”也在“未完成”中注解了对抗的永恒法则:“如果每个是整体,可能是它,一个与另一个相关联,取代另一个的缺陷,那么肯定有必要,为了成为整体,作为特殊之物,那么完成之物就摆那儿,这种神性之物处于两者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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