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31 《离魂异客》：我死着回到了故乡
他听到了大海的涛声，他穿上了印第安人的服饰，他睡在雪松枝覆盖的船上，他闭上了看见过黑暗、杀戮、仇恨和权力的双眼。一只小船，一个生命，一段旅程，在平静的水面上，他再也不会看见，再也不会听到，慢慢死去的世界里，只剩下灵魂的存在，而远行的方向是就是故乡克利夫兰。
像那个印第安人“没人”所说的，这是水之镜，这是月之桥，这是另一个世界，这是灵魂的归宿。离开就是为了抵达，当威廉·布莱克躺在小船上的时候，他最后看见送别的“没人”向他招手，然后留下了眼泪，但是在慢慢死去之前，他最后一眼看见的却是“没人”身后的威尔逊，一个拿着狄金森的“悬赏通缉令”来追杀布莱克的白人杀手，当他拿出枪对准“没人”，在扣响扳机的时候“没人”也拿出了身上的枪，几乎同时发出枪响，几乎同时死去——当一种死赤裸裸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死着而死去成为布莱克通向灵魂之路的状态。
当灵魂寻找归宿的时候，为什么肉体会走向死亡？似乎来不及思考了，当经历了这一路的逃亡，当最后进入回家之路，布莱克一定会想起当初他去莫信镇找工作时，在火车上那个为机车添加燃料的人对他说的话：“当你在火车上，看着窗外是否会让你想起在船上的感觉？那晚上夜深人静，你躺在床上看着天空，水就在你身旁流过，和那些风景一样，你就会想：为何这些景物在移动，而船却是静止的？”陌生的人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移动和静止，逃亡和寻找，以及生与死，似乎就构成了一种对立关系，而火车的运行和船只的漂流为他提供了两种不同的方式：他是乘坐火车进入那个小镇，在镇上的狄金森金属厂寻找工作，被辞之后会遇到了用纸作花的蒂尔，甚至爱上了美丽的她，最后也看见了被未婚夫查理打死的那一幕。而他离开死亡现场，离开工厂，离开小镇，却是那一匹花马，在真正离开之后，他又躺在了小船上，在死去的静止世界里最终告别。
火车和马匹、小船，是进入和离开的两种工具，却也是关于文明的两种象征。坐在火车上，布莱克穿着崭新的戏服、礼帽，戴着眼镜，藏在怀表，拿着皮箱，这是一种文明人的打扮，而火车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似乎将他带入一个文明世界。但是文明或者只是一种表象，在火车上，布莱克总是望着窗外，火车依次穿过森林，原野，隧道，在他面前的是高耸入云的落基山，是荒凉的戈壁，以及被抛弃的破马车，随着火车的远行，文明反而越来越远，而在他对面的那些的乘客，也呈现出某种变化的序列：起初是一对牛仔夫妇，等布莱克醒来，看见的却是一个老牛仔；再次醒来，拿着拿着枪喝着酒的牛仔——越来越野蛮，越来越戾气，也越来越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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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吉姆·贾木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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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带来了移动的景物，带来了变化的人群，所以当以火车这一交通工具最终进入莫信镇的时候，文明其实已经被解构了：狄金森金属厂是工业文明的象征，但是当布莱克进入其中寻找工作的时候，是他人的嘲笑，是迟到的现实，是被驱逐的命运，而当他说“要找狄金森谈谈”的时候，那个推开门的办公室里却是一支刚熄灭的香烟，一个骷髅头，一个黑熊标本，以及一把对准自己的猎枪，墙上的狄金森只是画像里的人物，而让他破灭了希望的狄金森却是握有权势、掌控财富的危险人物。而当他失去了工作流落街头，只靠一瓶酒抵御孤独的时候，蒂尔的出现又让他看见了小镇的邪恶：一个粗大的男人将弱小的蒂尔推倒在地上，未干的道路都是泥泞，蒂尔的裙子、手中的花变得肮脏。
狄金森的蔑视，金属厂管理人员的嘲笑，小酒馆粗壮男人的势力，这便是莫信镇展示在布莱克面前的一切，这里哪有什么文明？火车不是将一个失去了父母、没有了未婚妻、找不到工作的男人带来希望，而是推向了另一个深渊。布莱克拉起蒂尔，和她说话，陪她回家，似乎是唤回一种温馨，但是当他在蒂尔的枕头底下发现了枪，“因为这里是美国”的持枪原因却又让陷入到危险之中，最终突然闯进来的查理向蒂尔开枪，而说出“我没有真正爱过你”的蒂尔终于倒在了布莱克的怀里——似乎最后的爱也不存在了，尽管只是短暂相识，甚至只是一夜情，当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温馨像那些花一样被碾碎在泥泞道路上的时候，文明已经彻底被解构了，它走向的是邪恶。
当布莱克逃离，他变成了杀死狄金森儿子查理和他的未婚妻蒂尔的凶手，于是狄金森找到了三个凶煞的杀手，悬赏捉拿他——实际上，狄金森真正的目的不是捉拿布莱克，而是要找回那匹珍贵的花色马——当亲情、爱情覆灭，最后剩下的只有权力，只有金钱，只有暴力，而文明连那一块遮羞布都已经不存在了。而一路追寻而来的三个杀手，则是各怀鬼胎，在争吵中，杀死过14个人的皮克特被威尔逊打死在水塘边，独来独往的特维尔最终悄无声息地被威尔逊干掉，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饥饿的威尔逊竟然啃吃起死去特维尔的那只手臂——曾经威尔逊就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并且煮熟了吃掉他们的肉，这是何等残忍，当威尔逊津津有味吃着手指上的肉，一切的人性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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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魂异客》电影海报 |
而在追寻布莱克的路上，除了代表暴力的三个杀手，还有另外三个流浪者，他们在黑暗的森林中燃起篝火，他们讲述暴君尼禄给基督徒带来的灾难，似乎他们是善的代表，当布莱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给了他那些黑豆填充肚子，在吃之前还打开圣经祷告，但是最后却想把布莱克占为己有，在争吵中，布莱克和“没人”拿起了枪，打死了他们，连同他们一起死亡的还有所谓的信仰；除此之外，一路上还遇到了马文和李两个法警，是狄金森专门发电报让他们捉拿布莱克的，他们不去维持莫信镇里的秩序，却为权力代表的狄金森干活，这是法律的一种丧失，布莱克问他们关于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句，而他们一无所知时，才趁机打死了他们，当法警倒在刚熄灭的火堆旁，那一张侧面的脸刚好扑在排列成圆圈的树枝上，就像太阳一般构成了某个图腾的符号，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狄金森、杀手、流浪者和法警，他们代表的不是文明，而是文明的覆灭，没有信仰，没有诗歌，没有法律，在权力、金钱和暴力的世界里，只有邪恶。而布莱克从所谓的文明世界中逃离，实际上他的肉体已经死了，片头的那一句话引用的是亨利·米修的诗歌：“最好不要和死人一起旅行。”当查理击中蒂尔的子弹穿过身体射中布莱克胸口的时候，完全可以看成是一种肉体式文明的死亡，布莱克就已经在这个没有了信仰、法律和文明的莫信镇死去，所以他是一个“Dead Man”，是一个不能一起旅行的死人。正像印第安人“没人”认为的那样，他叫威廉·布莱克，就是英国十九世纪的浪漫诗人威廉·布莱克，“你是一个死人”。
但是这种死亡状态是对于文明陨落的一种无奈，布莱克在莫信镇遭遇了文明的死亡，而“没人”则在自己的经历中体验了文明的缺失，他是一个混血人，曾经是“麋鹿人”，但是却被英国人抓去关进了笼子，后来被带到了加拿大、美国，只有又回到了英格兰，然后像一个展览品一般被文明人观看。他进入过白人学校，学到了一些知识，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读到了威廉·布莱克的诗歌，但是他最后却逃离了这一切，回到了这片丛林，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可以说，“没人”身上就体现了文明陨落的某种悲哀，他不是完全的印第安人，不是野蛮的代表，他看见过文明社会，也接受了知识，但是这些所谓的知识却让他看见了文明的悲哀，于是他重回森林，寻找灵魂的归宿。所以他一方面帮助布莱克这个“死去”的现代人，另一方面则仇视那些“愚蠢的白人”——无论帮助和仇视，被叫做“Nobody”的“没人”是以一种反文明的方式出现的原始人，但是这样的原始状态却让他拥有了友情，拥有了勇气，拥有了文化和诗歌。
“你有烟草吗？”这几乎是挂在“没人”口中的一个问题，烟草是印第安人的作物，象征着一种原始的存在，但是烟草不代表抽烟，只有当烟草成为工业文明的一个标记，它才意味着财富和危害，所以“没人”在烟草的疑问和提醒中是要回到真正的文明存在，而布莱克在“死去”之后的旅行中，则是慢慢在“没人”的影响下去除了自己作为文明人的标志，而返回到和灵魂有关的寻觅之路上。“没人”从他胸口处取下了子弹，这是对被文明戕害的一种疗伤手段；他给了布莱克“神草”，“寻求幻觉就是要不吃不喝，这样神灵才会认识你。”他拿掉了布莱克的眼镜，“没有眼镜也能看得清。”他给布莱克的脸上涂上了具有印第安特色的图案——所有这些都在去除布莱克作为文明人的标志，都在接近原始的平静的生命状态。
布莱克死去，布莱克复活，当“没人”和布莱克一起念出威廉·布莱克的诗句：“每个夜晚，每个清晨，有些人注定痛苦。每个夜晚，每个清晨，有些人注定快乐。有些人注定快乐，有些人注定承受无尽黑夜。”他们其实在诗歌的意境中看见了额灵魂的力量。当然，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他们还必须以牙还牙地去除暴力，他们打死了流浪者，布莱克打死了法警，还打死了在交易站里试图抓住他们的老板，而最后“没人”转身打死了一直跟踪他的威尔逊。在反抗伪文明的过程中，他们似乎也变得暴力，所以最后的结局是所有暴力都在找到灵魂的归宿之前死去：威尔逊在野蛮的世界里失去，“没人”在流着泪告别了布莱克之后死去，布莱克在白人的冷枪中中弹，最后在小船驶向故乡的道路上闭上了眼睛。
用火车进入文明，进入的是伪善的文明，用原始的马和小船离开，是为了寻找灵魂，截然不同的进入和离开，是一种对文明的反思和反讽。从文明到暴力，从暴力到救赎，从救赎到踏上灵魂归宿之路，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生命之旅，最后需要的是一种复活，“最好不要和死人同行”，那么一起回去的一定是活着的人，带着雪松枝、烟草、鲜花和未曾死去的灵魂，走向当初离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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