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31《偶像的黄昏》:我,永恒轮回的教师
啊,我的弟兄们,我把这新榜置于你们的上方:坚硬起来吧!——
——《锤子之言》
七月的最后一天,一天中的黄昏时光,将《偶像的黄昏》掩卷,一种阅读的体验仿佛在时间意义上看见了“偶像的黄昏”,或者是“黄昏的偶像”——是看见尼采用136页的这本书击碎了“偶像的黄昏”,还是在经典意义上尼采的著作本身也是一种“黄昏的偶像”?薄薄的书能有巨大的锤子力量?一把锤子“从事哲学”会将偶像的黄昏带向何处?——黄昏之后,便是黑夜,黑夜之后便是白昼,锤子哲学在击碎了用道德、宗教、理性构建起来的偶像时,通向黑暗之后的白昼是不是终点?
“或怎样用锤子从事哲学”的副标题展示了锤子的坚硬,这种坚硬是闪光,是切割,是切断,当然一定是创造,“一切创造者都是坚硬的。”拿起坚硬的锤子变成真正的创造者,就是从事一种幸福:“你们必须把下面一点视为巨大的幸福:在千年之意志上书写,就像在青铜上书写一般,——比青铜更坚硬,比青铜更名贵。惟有周身坚硬者才是最名贵者。”但是在喊出“坚硬起来吧”的“锤子之言”中,真正的使命是摧毁,是创造之前的摧毁:煤炭和金刚石是近亲,煤炭的疑问是:“为什么如此坚硬?”而反向的问题来自金刚石,“为什么如此软弱?”软弱而且退缩,退缩而且沉沦,沉沦而且否认,否认而且放弃,所以不是坚硬的兄弟,不是创造者,没有手按在千年之上的“巨大的幸福”——当锤子喊着弟兄们“坚硬起来”就是要摧毁软弱而且退缩、退缩而且沉沦、沉沦而且否认、否认而且放弃的命运,而如此的命运就是走向黄昏的偶像。
《前言》是尼采另一篇的“锤子之言”:它探听的是偶像的底细:世上偶像多于现实;偶像是时代的偶像,更是永恒的偶像;没有比这些偶像更古老、更令人信服、更膨胀以及更空洞的偶像了……那么准备好一把坚硬的锤子,触及千年意志的时候,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在此,一旦用锤子进行提问,也许人们听到的答复就是从肿胀的内脏中发出的那种著名的沉浊之音。”尼采就是那个用锤子进行提问的人,他为什么要从“老心理学家和捕鼠者”变成偶像底细的探听者、用锤子从事哲学的提问者,以及按在千年意志之上的创造者?因为要“重新估价一切价值”,“负有如此使命的命运时刻迫使他跑到阳光下,抖掉身上变得沉重的、过于沉重的严肃。”在重估一切价值的使命面前,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包括战争,“战争曾经始终是所有过于内向、过于深沉的精神的伟大智慧。甚至在伤害中也有疗效。”战争是毁灭的智慧,和锤子一样,坚硬中是闪光,是切割,是切断——它所摧毁和切割的就是偶像,永恒的偶像。所以尼采说:“这本小数是一个伟大的宣战”,它是康复,是太阳黑子,是“转向心理学家的闲荡”,尼采引用前一世纪罗马编年史家安提阿斯的名言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生气藉创伤增加,活力藉创伤增长。”他要用看这个世界的“恶毒的眼光”,用听这个世界的“恶毒的耳朵”,成为耳后有耳的人,让沉默的东西发出锤子提问之后的声响,那声响便是:“力的满溢才是力的证明。”
《偶像的黄昏》,是借用《诸神的黄昏》而开始了“对瓦格纳的敌意”,《偶像的黄昏》是《敌基督者》的“姊妹篇”而开始了对基督世界的摧毁,《偶像的黄昏》是拿起了坚硬的锤子而开始了对千年意志的破碎。哪些才是偶像?哪些才是在黄昏的偶像?哪些才是穿过黑暗进入白昼同样神化的偶像?“人们必须像苏格拉底那样,制造一个永久性的白昼——理性的白昼——用以对抗黑暗的欲望。”是苏格拉底制造了白昼,理性的白昼,刺眼的白昼,而且不惜任何代价,制造了清醒的、冷静的、谨慎的、有意识的、无本能的理性,它们是美德,是健康,是幸福,苏格拉底的在刺眼的白昼中制造的公式便是:理性=美德=幸福。
从苏格拉底开始,从苏格拉底的公式开始,从苏格拉底制造的理性白昼开始,偶像的黄昏就是一个千年以前的意志:古希腊哲学的意志。苏格拉底当然是偶像,他不畏权威,他把死亡看成一种必然,他在被执行死刑之前还说:“生命——这意味着长久的病痛。我欠拯救者阿斯克勒庇奥斯一只公鸡。”但是苏格拉底的问题就是从这一只鸡开始的,因为他说生命是长久的疼痛,因为他从不害怕走向死亡,那么苏格拉底一定是厌倦了生命,因为他发出了充满怀疑、充满忧郁、充满对生命的反对的声音,“无论如何,这里必定有某种病态的东西”,尼采把这种病态的东西看成是衰败,看成是颓废,而苏格拉底的那个公式就意味着和古希腊人的全体本能相对立,“我认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衰败的症侯,是希腊解体时工具,是伪希腊人,反希腊人。”
厌倦了生命就是走向本能的反面,衰败和颓废就是承认了放荡和无序,那么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建立那个公式变成了一种转向:转向辩证法,“作为辩证法家,人们的手中握有一件无情的工具;他们可以借此成为暴君;他们通过自己的胜利令人出丑。辩证法家让他的对手证明自己不是白痴:他激怒对手,同时又使对手不知所措。”苏格拉底不是用辩证法复仇,不是对本能进行治疗,不是战胜高贵的趣味,而是在辩证法中让理性成为救世主,成为另一个暴君,“本能想成为暴君;人们必须发明一个更强的与之抗衡的暴君”,于是理性就会成为美德,于是美德就是幸福,于是在理性永久性的白昼中对抗黑暗。理性成为暴君,这不是辩证法,这是希腊解体的标志,这是对生命和本能的扼杀,所以苏格拉底的问题是一个理性的病态问题,连苏格拉底都曾对自己说过,“苏格拉底不是医生,在此,只有死亡才是医生……苏格拉底自己只是长久地患了病……”
编号:B82·2220618·1845 |
从“苏格拉底的问题”回到“哲学中的理性”,尼采的锤子是用力的:哲学家制造了理性的辩证法,但是这只不过是“概念的木乃伊”,他们对概念表示敬慕,概念就是被崇拜的偶像,生命就成为了危险的东西,“存在者不变化,变化者不存在……他们全都相信——甚至带着绝望——存在者。”哲学家制造了理性的偶像,就是把感性看做是危险的,理性要拜托的是感官欺骗,摆脱生成,摆脱历史,摆脱谎言;哲学家制造了理性的“最高概念”,就开始把道德看成是事物的自因:“道德:否定一切相信感官的人,否定所有其他人类成员:他们全是‘大众’。”自因的道德便是存在者,便是绝对,便是善,便是真,便是完满——便是上帝;哲学家把道德定义为最高概念的“自因”,上帝便被崇拜,“它举目所见,皆为行为者和行为:它相信作为原因的意志,相信“我”,相信作为存在的我,相信作为实体的我,它把对于我——实体的信仰投射到所有事物上去”——于是第一次创造了“物”的概念……在辩证法里,在最高概念里,在自因里,在物世界里,理性和道德和上帝成为偶像,“一个多么富于欺诈的老妪啊!我担心我们摆脱不了上帝,因为我们还相信语法……”
和对生命本能的扼杀的理性暴君一样,道德同样违反了自然,《新约》中的公式,基督教的登山宝训提出的是:“应该消灭激情。”哲学家的任务是站在“善恶的彼岸”改善人类。当道德要根除激情和欲望,就是对生命的攻击,教会的实践就变成对生命的敌视——尼采把这种行为看成是“愚蠢”的,“反对感官的最恶毒的言论不是由无能者说出的,也不是由禁欲主义者说出的,而是由那些想禁欲而做不到的人说出的,是由那些需要成为禁欲主义者的人说出的……”而上帝就是他们愚蠢的代言人,当上帝成为生命的敌人,供上帝消遣的圣人就是阉人,所以尼采说:当上帝的地盘儿开始之地,就是生命结束之时。在他们看来在上帝的名义下才有生命的价值,但是在这种违反自然的道德面前,在反生命的道德面前,他们命名的生命就是衰退的、衰弱的、疲惫的、被判决的生命。哲学家站在善恶的彼岸成为人类的“改善者”,同样是愚蠢的,因为改善就是使人堕落,使人虚弱,它就是一种驯化——改善而得的纯粹雅利安人就是被刻上了人性的仇恨,它的烙印变成了宗教,变成了天赋,“基督教是对一切雅利安价值的重估,是贱民价值的胜利,是面向穷人和卑贱者的福音,是一切被践踏者、可怜虫、失败者和矢意者对于‘种姓’的总暴动,——作为爱的宗教,它是永恒的贱民的报复……“所以这是神圣的欺骗,人类用道德的一切手段,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不道德的。
从暴君式的理性、愚蠢的道德改善者、神圣欺骗的宗教,都变成了偶像,尼采在《四大谬误》中直接指出了这些偶像背后的谬误法则。一种谬误是“混淆原因与结果的谬误”,尼采把这种谬误称为理性的真正堕落,“宗教和道德所制订的每一条原理都包含着这种谬误;教士和道德的制定者是这种理性堕落的主谋。”所以清除这种谬误,就是重新估价一切价值:做一个发育良好的人,表现出生命本能;第二种谬误是“虚假因果关系的谬误”,不知道原因为何物,不知道原因的信念,于是就有了“内在事实”,谬误制造了三个确信无疑的内在事实,它是意志,是精神,是自我;第三种是虚构原因的谬误,“面对未知的东西,人们会感到危险、不安和忧虑,——第一个本能就是要消除这些痛苦的状况。第一条原则:随便什么解释都比没有解释好。”虚无主义,绝对的虚无主义,尼采说,“整个道德和宗教的领域均属于虚构原因的范畴”;第四种则是自由意志的谬误,意志说就是一种惩罚,就是为了发现有罪的愿望而被发明的,“整个古老的心理学,即意志心理学的前提是:它的创立者即处于社会上层的僧侣试图为自己谋取一种实施惩罚的权利……”所以投入相反运动的尼采对谬误本身进行了否定,“我们否认上帝,我们否认源于上帝的责任:这样我们才能拯救世界。”
从谬误开始相反的运动,从否认上帝开始拯救世界,尼采的锤子作为创造者对于生命提出了四个命题:证明此岸世界是虚假的,就是在证明此岸世界具有实在性;通过反对现实而构建的“真实的世界”,是一种道德-视觉假象,本质上就是一个虚假的世界;虚构与此岸完全不同的彼岸世界毫无意义,彼岸之存在只是我们对生活的幻象进行的报复;世界分为真实的和虚假的世界,都是颓废的暗示,都是衰败生命的一个征兆……四种谬误,四个命题,尼采所要证明的就是:所谓的“真实世界”是一个寓言,是出自理性的寓言。哲学家把真实世界看成是哲人、虔诚的人和有德行的人可以达到的世界;即使现在无法达到,也许诺给哲人、虔诚的人和有德行的人;即使无法达到也无法证明,甚至无法许诺,它也是一个安慰,一种义务,一个律令——这就是理念的形式,从最古老的形式变成崇高的、苍白的、北方式的和哥尼斯堡式的,但是这只是一个寓言,尼采说,“其实还是旧的太阳,只不过被浓雾和怀疑笼罩着”,真实的世界成为无法达到的存在,实际上是理性打出了第一个哈欠,最后它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用处、不再有任何约束里的理念——所以寓言的最后部分属于尼采,属于尼采的锤子,“一个变得无用的、多余的理念,因而是一个被驳倒的理念:让我们废除它!”而且是彻底地废除了这个寓言,“我们废除了真实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是虚假的世界?……不!随着真实的世界的废除,我们同时废除了虚假的世界!”
揭示出“苏格拉底的问题”,废除了柏拉图对于理念是真理的定义,拿着锤子的尼采按在千年意志上,他就在“不合时宜的漫游”中:
塞涅卡:或美德的斗牛士。——卢梭:或回归污秽的自然。——席勒:或赛金根的道德号手。——但丁:或在坟墓里创作的鬣狗。康德:或作为理智特性的伪善。——维克多·雨果:或荒谬之海上的法络斯灯塔。李斯特:或熟练性训练——跟随女人。——乔治·桑:或多产的乳牛(lactea ubertas),用德语说就是:“姿势优美的”乳牛。——米什莱:或脱掉了外衣的热忱。——卡莱尔:或作为被收回的午餐的悲观主义。——约翰·斯图亚特·密尔:或令人蒙羞的清楚。——龚古尔兄弟:或与荷马作战的两个埃阿斯。奥芬巴赫的音乐。——左拉:或“令人作呕的喜悦”。
还有勒南,“勒南的这种精神是一种令人麻木的精神,对于贫穷、病态、意志薄弱的法国来说,它更多地是一个厄运。”还有圣佩甫,“根本就是一个女人,带有女人的复仇欲和感性。”还有乔治·艾略特,英国逻辑下的道德女人……在漫游中,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他不断接近生命,不断揭示力的作用,不断演绎艺术的内涵,创造者需要的只有一种状态,那就是醉。醉是冲动的醉,是节日的醉,竞赛的醉,表演的醉,胜利的醉,酷刑的醉,破坏的醉,春天的醉,意志的醉……醉是最为古老、最原始的力量,醉是强大欲望的表现,醉是力的提升与充沛之感,最后在醉的状态下便有了艺术,便有了美,“在艺术中,人把自己作为完美性来欣赏。”
从醉到艺术,从艺术到美,当然必然要从美到生命,尼采说美学有两个对立概念,一种是阿波罗的,一种则是狄奥尼索斯的。阿波罗的醉获得的是梦幻的力量,而狄奥尼索斯的状态是“全部情绪系统都会兴奋起来、高涨起来”,把所有手段释放出来之后艺术便形成了,所以尼采的本能观就是狄奥尼索斯的醉,“只有在狄奥尼索斯的神秘仪式中,在狄奥尼索斯状态的心理学中,希腊人本能的基本事实——他们的‘生命意志’——才得以表达。”这就是酒神狂欢,它体现的是生命意志,“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感受到自己生生不息的乐趣——我把这叫做狄奥尼索斯式的,我猜想这才是通往悲剧诗人心理学的桥梁。”从最高类型的牺牲中感受生命意志,在悲剧中展现艺术之美,这就是真正属于希腊人的本能,它的意义在尼采看来就是永恒的生命,就是生命的永恒轮回,“在过去被预告、被敬献的将来;超越死亡和变化而对生命所作的胜利的肯定;真正的生命即通过生殖、通过性的神秘仪式而达到的总体的永生。”
从古希腊回到古希腊,从生命转向生命,尼采的锤子哲学就是在不合时宜的漫游中,在生命的永恒轮回中真正按在了千年意志上,从偶像的黄昏穿过欲望的黑夜,穿过理性刺目的白昼,尼采回到了之前出发的地方,回到了酒神狂欢的现场:“于是,我又回到了我的意志、我的能力由之生长的大地上——我,哲学家狄奥尼索斯的最后门徒,——我,永恒轮回的教师……”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