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31 《推手》:无法弥合的显性和隐性
他是有着传统思想的中国公公,她是渴望自由表达的洋媳妇,他热衷于太极、书法和戏曲,她喜欢的是素食和写作,他们虽然处在一个家里,却在自己不同房间里行走,而当他和她的生活相交在某一点的时候,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观念,以及不同的做法,都让他们陷在矛盾和冲突的泥沼里,而作为儿子和丈夫双重身份的他,却在这个无法趋同的生活里左右为难,即使有了再大的房子,即使有了生活的理解和融合,那种疏离感依然无法让明媚的阳光照进现实。
老朱和玛莎,处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但是这种相处却绝非是自给自足的封闭,反而是对立。太极拳练习的安静,电脑打字的忙碌,在一动一静中彼此分割着狭小的空间,但是当他们面对彼此的时候,却隐藏着矛盾。筷子和叉子,饼干和荤食,书法和电脑,以及户外运动和室内打坐,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景观,7分钟没有对话,只有无语,而打破这漫长沉默的,却是微波炉里的一声“爆炸”,“微波炉不能放金属。”玛莎奔跑过来,对着老朱说道,而对于老朱来说,听不懂的英语背后是责备的表情,再加上看电视必须佩带的耳机,让老朱有些手足无措。
来美国一个月,对于老朱来说,这样的生活也是压抑,或者只有儿子晓生和孙子杰米回家,他才能开口用他的中文对话,一家人才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吃饭。但是这样的相处实际上仅仅是一种表面的和谐,老朱告诉晓生不赞同玛莎的素食主义,玛莎则对晓生讲述琳达推销的那幢大房子,老朱觉得美国教育孩子像做买卖,玛莎认为自己的写作有影响,一边是中文,一边是英语,说中文的父亲听不懂英语,说英语的妻子听不懂中文,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和晓生对话,而夹在中间的晓生一方面是翻译者,一方面是传声筒,但实际上,这种隔阂已经超越了语言,在生活习惯、教育观念上都变成了一种冲突。美国的动画片是否合理,太极拳是否具有暴力倾向,如此等等,而他们坐在一起的这一点宝贵的对话时间,实际上不是消融,而是观念的进一步冲突和矛盾。
| 导演: 李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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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无法消除隔阂的空间里,去中文学校教太极像是老朱逃避的开始,老朱遇到的陈太太似乎让他有了某种亲切感,同样来自中国,同样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同样有着中国传统思想,所以她在中文学校教烹饪,就像老朱教太极一样,是寻找自己的文化归属感。相遇对于他们来说,是找到了一个对话者,老朱故意将烹饪班的包子打落,又故意和陈太太对话了解她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异域世界的一种新的认同,所以之后老朱又写了书法作为赔礼送给陈太太,而陈太太的女儿又叫了他们一起烧烤爬山,看起来两家都在为老人营造了属于他们的一个可以对话的世界。
但实际上,这样的努力只是为了在撮合他们的同时,使他们离开自己的家,陈太太伤心地坐在山上的台阶上告诉了老朱,老朱也受到了打击,所以留下一封信搬离了儿子的家。朱晓生和陈太太的女儿陈怡茜似乎只想为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这样却戳中了他们的痛处。作为儿女,他们处在矛盾的中间地带,处在裂痕可能消融的最关键,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老人的想法。在父亲和妻子的对立中,处在两难境地的晓生似乎对谁也无法释然,而在这种两难境地中,他既有对父亲的愧疚,又有对妻子的无奈,而在中西文化的夹缝中,他只能通过暴力式的发泄和摧残式的自虐来发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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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手》电影海报 |
在老朱出去抽口烟而走失的那个晚上,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在几次开车满街寻找无果的情况下,他首先对妻子表达愤怒,“你知不知道,我爸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玛莎解释这一次的事故时说道:“我觉得你爸愈来愈像个跟我陷在这里的小孩一样,而我又无法跟他沟通,我一心想写作,他好像故意要走失一样,像小孩要争取大人的注意!”这让朱晓生十分生气,丢失父亲对于他来说就像丢了一种精神支柱,但是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他用他的不冷静,将家里厨房里的东西全部打翻在地,背后玛莎的委屈和哭泣他没有看见。而等警察把走失的老朱送到家里,老朱又和玛莎将厨房收拾干净的时候,喝醉了酒的晓生在得知父亲回来之后,却也不是释然,而是发泄,甚至是自虐地撞墙来表达心中的积怨,而这种暴力的表达实际上又在无形之中拉开了两种文化的裂痕,两代人之间的隔阂。
而在两种文化的矛盾中,固执的老朱似乎也并没有想通过对话消除隔阂,热衷于练太极拳的他似乎一直在自我的世界里。“活着受罪,寂寞难耐”,这是他对于自身存在的概括,有些凄然,有些无奈,这个经历过中国不同运动打击的老人,在面对晚年生活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迷失。他拿出一家三口曾经的黑白照,在回忆里制造一个虚幻的现实,那是自己的老伴被打击而死的历史,在他看来,妻子曾经对他的保护让他只留下一个疤,这是一种负重的感情,实际上也是一种无法遏制的乡愁。而现在面对自己辛苦培养的儿子,有恍然找不到家的感觉了。所以他在得知儿子希望把自己送进老年公寓之后,也是愤然离家,以前的苦日子都能相爱相守,而在美国这个高度发达的社会,难道会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这是老朱的逻辑线路,一个人离家出走,老朱找到了一家中国餐馆,洗盘子打工的生活方式让他更在自己的孤独生活里品尝寂寞。而餐馆老板的失利让他忍无可忍,一次的打斗警察将他抓了起来,而得知消息的晓生看望被关押的父亲时,一种凄然的感觉油然而生。老朱用不吃不喝的方式放大自己被抛弃的感觉,面对儿子,他说:“你要存心有孝心的话,就在中国城为我组一个房子,让我安安静静地生活,有空的时候带孩子来看看我。”这是老朱心中流露的无奈,而销声哭着对父亲说,我在美国辛辛苦苦读书,有了自己的家庭,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让你来美国,感受天伦之乐。
父亲的希望,儿子的理想,却在一种冰冷的铁窗里相互述说,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无法消弭的隔阂,而擅长太极拳的老朱似乎未领会“练气还神,练神还虚”的境界,那副赠送给陈太太的书法上也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只可惜都是写在纸上的一种虚幻罢了,反倒是陈太太,在右肩痛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对老朱说:“气要散,不能练。愈练愈伤。散了人才会舒坦。”
两种文化,两种观念,两种生活,在不同的自我世界里,需要的是共通,是对话,是理解,就像老朱曾经对于饮食说过的那句话一样:蔬菜属于隐性食物,鱼肉属于显性食物,只有隐性食物和显性食物合起来吃才能弥补先天不足。”但是老朱不是显性食物,玛莎也不是隐性食物,即使他们合在一起了,不同文化造成的隔阂依然无法通过一个小小的家得到解决。所以对于这样的尴尬,李安似乎想在调和中寻找暂时的解决途径,最后晓生和玛莎买了一个更大的房子,他们为老朱留下了一个属于他的房间,房间里充满了中国特色的文化特征,而玛莎似乎也慢慢接近了太极,和晓生一起练起了太极拳。
但是这种接近只是一种表象,“太极推手,就是如何躲避别人的进攻,如何保持自己的平衡。”这种“不顶不丢”的理念就是把进攻的力气还给对方,从而保持平衡,而对于老朱来说,进入中国城也只是教那些学生太极拳的用法,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在别处。陈太太买菜路过来看他,说起自己也是从女儿家搬出来了,“自个儿赚钱自个儿花”,这是她的生存状态,而对于老朱来说,同样生活在这样一种自给自足状态下。但是这种自给自足并非是平衡,并非是“不顶不丢”的人生,并非是“练神还虚”的境界。
当中国城外的阳光照下来的时候,站在门外的老朱和陈太太似乎都若有所思,“我看今天太阳这么好,反正一个人,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想着想着,站在这儿就发起呆了。”回去或者不回去,想着或者不想着,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决定,而老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下午有事吗?”他们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住在对面而望的1108和2101,但是他们又像早就走在了一起,在中文和中文之间,在传统和传统之内,在阳光和阳光之下,走向一个推手和平衡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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