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2《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引文是我唯一的雾灯
我知道,我再次借助于纸上记忆,但我想到的不是连环画里的洛阿娜女王,而是我心目中虚无缥缈的守护复活火焰、能把任何远古时代石化的尸体召回人间的洛阿娜女王。
——《你娟美如太阳》
“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属于一本标题是《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的书,彩色封面,夹在多卷的《蒂姆·泰勒的好运》中间,讲述了一个神秘王国的故事。故事属于记忆,当它被发现、被翻阅时,记忆便沿着这本书爬了出来,爬出了地下室的故纸堆,爬出了隐秘的阁楼,爬出了出生地的索拉拉,最后回到了已经六十岁的“我”身上,“我苏醒后感到震撼的神秘火焰,根源就在这里,我的索拉拉之行终于有了意义。”但是,洛阿娜女王守护的神秘火焰是长寿和永生的象征,当它激活了记忆,只是呈现了一个人的回忆,甚至只是“一代人”的故事,火焰也只是“历史上”的火焰,它开始燃烧,它继续燃烧,它永远在燃烧,作为“最后启示顶峰的东西”,在翁贝托·埃科的世界里,到底会照亮什么?
“你所看见的,当写在书上,没有任何限制,因为谁都不会看你的书,因为你只是在梦中写书!”这是对纸上记忆的一次书写,而记忆被重新书写,必然是记忆之中断,这是翁贝托·埃科对于神秘火焰构建的起点。第一部《意外事件》呈现出埃科书写的一贯魅力,“您叫什么名字?”回答是:“容我想一想,刚才还挂在嘴边来着。”作为小说的第一次对话,命名的缺席和记忆的模糊就变成了一个“意外事件”,“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昏迷,这是记忆的空白,但是却能说出和自己无关的“百科知识”。格拉塔罗洛医生提示他现在是四月,告诉他现在是四月二十五日,我脱口而出的是:“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这句话来自T·S.艾略特的诗歌《四个四重奏》;提示他的名字是詹巴蒂斯塔·博多尼,我知道这个名字属于著名的印刷商,“如果我是博多尼,那也有可能是拿破仑了。”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有苏联、柏林墙,还有契诃夫,还有《寻爱绮梦》。
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岁数,照镜子发现自己是个不认识的丑八怪,当然更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保拉的妻子,不知道大学里开始的爱情如何发生,不知道结婚三十年有两个女儿和三个外孙,也不知道詹尼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不知道有一个叫阿达、现在定居在澳大利亚的妹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于车祸……个体记忆完全丧失,但是却能如百科全书一般说出那些人物、事件、文学作品:侯爵五点钟出门,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看见傅科摆摆到微笑和泪水之间,我给鼻子随便起了一个名称,我的精神在巴黎的阵雨中得到净化,我们在这里能造就意大利,否则吻只是吻,没有被的意义……“事实上,我的脑袋不是空虚的,而是一个回忆的大漩涡,回忆的内容却不是我的……”
这就是我陷入失忆症的症状,它区分了个体记忆和人类知识。一方面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切都呈现出陌生的状态,我的妻子、孩子,我在古籍所里的助手西比拉,我的朋友,我的城市;另一方面,记忆却在知识体系里成为无比强大的存在,当知识无法构建起个体的记忆,中间出现的是雾。在我刚醒来的时候,“那里的雾气像梦幻的香烟似的在塔楼之间缭绕。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像菊花丛中的墓碑那么忧伤,建筑正面挂着残缺壁毯般的薄雾……”不同的字体标注正是对个体记忆和人类知识的区分,但是,这雾属于记忆还是知识?雾是轮渡码头的喧闹中擦过我的脸颊的雾,雾是梅格雷踏进看不见落脚的地方的浓密的雾,“你明白,我觉得周围全是雾。只是看不见而已。我知道别人看到过:拐角的地方,短暂的阳光一亮,只见纯白的雾中一丛含羞草。”我的口中不假思索会说出关于雾的句子,引用的诗歌中有三首谈到了雾,“我的生活依靠百科全书继续着。”
但是正是从这些随口说出的雾开始,从引用的雾开始,我逐渐进入到一个找寻记忆的世界里,“你知道,引文是我唯一的雾灯。”为什么属于百科知识式的雾会成为个体记忆的雾灯?雾属于每一个成文的句子,句子在每一本书里,所以书便是藏着“纸上的记忆”的那个迷宫:我第一次认识了早已经是我助手的西比拉,知道了收藏和交易的古籍是一片海洋:贝尔纳迪诺·贝纳利一四九一年版的《神曲》,一四七七年版的斯科特的《地貌书》,一四八四年版的托勒密的《占星四书》,一四八二年版的雷格蒙塔努斯的《星历表》。但是拥有这些古籍,对于我来说并没有真正拥有它们,因为它们只是书而已,就像对于漂亮的西比拉,所激起的只是对于美最原始的欲望,甚至怀疑可能和她有过暧昧关系,但是在没有真正建立关系的生活中,臆想也罢,虚构也好,都成为书外的一次相遇。
编号:C38·2230620·1972 |
是保拉唱起了二战后流行的歌舞《我独自穿过城市街道》,才在耳熟中慢慢激活了记忆;是关于克拉贝尔的图像,让我记起了像是已经发生的事,这是一种“自传记忆”;是回到了自己出生的索拉拉,开始通向了儿时的记忆入口……从第二部《纸上的记忆》开始,我便在索拉拉的阁楼、地下室里不断发现记忆赋码,开始了我对记忆的复写之路。而实际上,在这一部分中,第一部关于记忆丧失的寓言式故事不见了,埃科变成了实际存在的我,沿着时间的隧道回到了私人意义的记忆之中,对于“纸上的记忆”的找寻和复原,都呈现一种掉书袋式的拼贴方式:走进主楼,然后看见走廊,发现的是墙上挂满的旧彩色图片的复制品,它们是讲述历史事件的《埃皮纳勒图片集》,是“奥勒利”的小精灵的故事,是描绘生命的各个阶段的彩图《生命的阶梯》,是德国版的《服饰的历史》,是米兰传教士朱塞佩·里瓦于一八八八年编写的《爱主论》……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套《全新梅尔齐百科全书》:“一九〇五年版,四千二百六十幅整版插图,七十八张图解术语表,一千零五十幅人像,十二幅彩色石印画,米兰安东尼奥·瓦拉尔迪公司出版。”
从主楼来到阁楼,在阁楼的八天里,发现的是嗒尔莫内牌可可粉罐子、十九世纪末风格的布廖斯基泡腾粉、马其顿牌十号香烟烟盒、帝国风格香氛日历等旧物,当然还是有很多图书和杂志,它们是一九一一年穆西诺绘制的插图版《木偶奇遇记》,是六岁、十二岁,或者十五岁时初次看的书刊,是和我的经历巧合的《阁楼上的八天》的故事,“几个小孩收留一个从家里逃出来的、名叫尼科莱塔的小姑娘躲在他们乡间住宅的阁楼里,藏了八天之久。”最重要的是,我醒来之后大家叫我的名字“杨波”,是来自于那本叫《丘弗蒂诺历险记》的书,书的作者就是杨波,这也意味着命名来自于一个早已存在作者,我无非是作者的一次再现。后来我还发现了一台旧收音机,当我旋转按钮,收音机的频率指示板竟然还可以使用,“频率指示板像广播那样亮起了灯,唱盘旋转起来,我听到了一九三八年夏季的录音”。
从淡出的图书到可以发出声音的收音机,这是记忆深入的不同方式,我也从单纯的发现者变成了历史的阅读者,“我要通过以前常听的歌曲逐年回忆起我意识形成的过程。”也是突然想起,我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间,在读小学和中学,而这段历史的特殊就在于,它将记忆和“战争”“法西斯”联系在了一起:我打开了那个时期的报纸,听到了电唱机里唱出那个时期的声音,于是,作为引文的雾在这里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在一副图里出现了两个杯其他影子衬托出来的黑影,而读本指出,“人们在雾气中像是影子。”雾不是遮蔽,不是掩盖,雾气也能使影子出现,“因为雾向我们提供了保护。雾是好东西。”从现实穿过雾气发现历史,历史也变成了现实的影子,我就是在这样的影子中寻找更鲜活的记忆,而这段记忆完全属于“一代人”的记忆。
广播电台播放了元首的讲话,歌曲是英雄里夏德上战场的激励,小学课本里是瓦伦特的牺牲……随着记忆迷宫被打开,我也进入到了“炼金术士的塔楼”,在搬走了废弃物之后,露出了通向地下室的台阶,“我祖父、马苏鲁和那些逃亡者使用过的门,我一定也使用过无数次,再现了书本中大量想象的历险和奇遇。多么美妙的童年。”在这里我发现了更多的线索,更多属于一代人的记忆。也正是在这里,我看到了《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的彩色故事集,“我苏醒后感到震撼的神秘火焰,根源就在这里,我的索拉拉之行终于有了意义。”神秘火焰代表着永恒的力量,而对于我来说,永恒的火焰在燃烧,它激活的是我对于爱情的寻找:在那些笔记中,我发现了曾经写下的诗歌,而在诗歌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当我将这一切告诉詹尼的时候,他说出的秘密是我暗恋着一个名叫“莉拉·萨巴”的女孩。
第三部的“归来”,埃科用了希腊文作为标题,也是对于知识的一种呼唤,而这样的呼唤在个体记忆之中构建起了更多和战争相关的集体记忆。我说出了一个词叫“革命”,“革命就是工人们闯进政府,砍掉你爸爸那样的办事员的脑袋。”我想起了并肩作战的格拉诺拉,但是他为了救哥萨克人最后死在了战场上;元首下台失去了政权,战争还在进行,我也经历了悲痛以及朋友的死去,这一切甚至动摇了我的信仰,“如今我明白,认识到世界是漫无目的的,是一个误会造成的懒惰的果实,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不过在那一刻,我把这种感觉理解为:‘上帝并不存在。’”而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团神秘的火焰,就是那个神秘的女孩,“我为同莉拉的相逢在做准备。”
莉拉给了我希望,她就是“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但是,我的喜欢只是内心的一次悸动,我的表白是未寄出的信,我的座位只是在她的后侧——我只能看见她的后颈,最后莉拉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那场演出,莉拉变成了舞台上扮演罗克珊娜的女演员。实际上,莉拉还是一个书中的形象,她来自我祖父的书店里那本罗斯丹的《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所以对于莉拉的喜欢所激活的也只是文本的知识,“我逐字逐句跟随着《西哈诺》的台词,由于她就在我前面,我眩晕起来。”这是对于爱的引文,而爱也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它燃烧在我的心中,它修复着我的记忆,最终火焰超越了历史和个体,成为另一种可以书写的火焰。
画册上的“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属于文本,它为阅读提供了可能;和莉拉有关的“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属于历史,它在隐秘的故事里燃烧,在阅读和回忆之外,“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是复活的火焰,是创造的火焰,是召回到人间的火焰,于是,“我的本体被摧毁了。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创造我自己的神衹和我自己的妈妈。”我有了我的洛阿娜女王,我有了我的权力和神祗,我有了我创造的阿莱夫,新的“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终于燃烧而成为新的文本:台阶最高处是露出狰狞面容的蒙义人,是人们举着高脚酒杯赞美的蒙戈王公,是披着火焰从台阶上款款走下来的阿苏拉,是一场正义与邪恶开展的较量……当来自皮波·巴尔齐扎大师的齐特拉琴管弦乐队、奇尼科·安杰利尼的旋律管弦乐队、阿尔贝托·桑普里尼的交响节奏乐团共同奏响的时候,莉拉化身的女王现身,“她穿着朴素而又调皮的黑罩衣从台阶上下来,娟美如太阳,皎洁如月亮,行动敏捷,而谦逊地没有意识到自已是世界的中心。”
“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从被阅读的文本、被激活的记忆,到重新书写的传奇,埃科无疑让中断的记忆以另外一种方式走向了现实,那段在索拉拉找寻的记忆和战争有关,和独裁有关,而对应于现实,1931年出生的杨波在他60岁的时候,当然就是1991年,我回到索拉拉看见桌子上的报纸,报纸上指向的正是1991年的今天发生的新闻:“十一月下旬,联合国授权使用武力解放伊拉克占领的科威特,第一批美国装备最近启运沙特阿拉伯,传说美国在日内瓦作最后的努力同萨达姆的部长们谈判,劝说萨达姆撤军。”报纸帮我重新构建某些事件,实际上是某些事件重新构建了记忆的复活,历史和现实在“战争”中被连接起来,而这场正在发生的海湾战争是不是正是埃科所要反对和批判的?而在“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重新燃烧似乎看见希望的时候,小说的最后一句却是:“我感觉到一阵寒风,我抬起头。太阳为什么正在变黑?”
太阳在变黑,仿佛火焰也遭遇了熄灭的危险,这是埃科对于这场还在继续的战争的某种担忧。但是埃科对于当下的批判也只限于此。对于在记忆中断中让“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复活,埃科的更大意图是重建属于个体的记忆,这是一种私人性意义上的构建,不管那些书籍、杂志、旧物,还是与之相关联的故事,都是埃科的个体记忆,而书中大量的收藏品也都是埃科的“私人收藏”,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藏宝库,这是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但也仅仅是激活埃科记忆的雾灯,“我的记忆成了断垣残壁,我用火焰来界定被遗忘的欢乐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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