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3《夜船》:应当在场观看沉寂的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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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这被突然停止了?
——是,是这样的。

第95分钟,电影结束了,当然故事也结束了:电影是随着声音和画面的结束而结束,伯努瓦·雅克在问,玛格丽特·杜拉斯在答,最后无声,最后是字幕;故事是随着他和她最终没有见面而走向了终点,即使是“被突然停止了”,即使还可能有关于生与死的思索,但是最后都在中断中停止了。故事随着电影的结束而结束,或者电影随着故事的中断而中断,但是,无论是故事还是电影,似乎都被某种强制的力量中断,有些东西构成了“共同的思索”,有人还沉湎其中,但是突然中断了,突然结束了,于是,故事和电影都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怀疑”。

玛格丽特·杜拉斯所说的“一个普通的怀疑”,当然既是针对故事中的他和她,也针对故事外的听者和观者。依然是声画分离的叙事手法,但是杜拉斯似乎在故事和电影的文本中构建了双重的“分离”。故事可以看做是一种内在的叙事,它在被讲述和被展现时有着自己的叙事线索,在这里是一个他和她关于听见和看见的故事。故事提供了很多确切的元素:地点在巴黎;时间的开始是1973年六月的一个星期六,而且是夜晚,“春天,几乎是夏天的开始”,最后的时间是1975年夏天她的婚礼;人物的相关情况也是确定的,他是在电信机构工作的年轻人,当时25岁,她则刚结束在中国的旅行回到巴黎,在一家医院里实习,年龄上后来她说自己26岁,这是在他们的故事发生之后的时间,所以他们都是年轻人。随着故事的进展,也有很多东西被确定下来:她说自己住在纳伊的一所房子里,后来她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患者,已经患病十年了,靠输液生活,在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说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又说起自己的身份,一个私生女,生母是曾经这幢房子里的女仆,而她母亲的祖上是拿破仑时代财政官的后代,家族都埋葬在巴黎著名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她说自己要结婚了,在将要死的时候嫁给了她的丈夫,而丈夫就是这十年来照顾她的医生。

从确切交代的地点,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再到她告知的住处、病情、出身、婚姻,故事一直在被看见的轨道上。但是,对于他来说,很多东西被怀疑了,尤其是她所说的疾病和住处,他为什么怀疑?因为他和她的相识源于电话,他和她的对话也在电话里,她的故事当然也是在讲述中完成的。他在电信机构工作,在一个也许是无聊的夜晚,他拨通了陌生的电话,于是她出现了,她进入到了他的生活和夜晚中,“他们不知疲倦地谈话”“他们无尽地谈话”“他们互相没完没了地描述”……一根电话线连通了他和她,他们描述了眼睛、皮肤、手、乳房,身体的每一处似乎都被声音描述了,她讲述了她的出身、病情、在纳伊的住处,关于自己的情况让他知道,但是他们的聊天、对话和沟通都是在声音里完成,听见构成了他们了解彼此的线索,但是听见真的也是一种看见?

从他对她的怀疑开始,杜拉斯其实构建了听见取代看见的不合理叙事,她所说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讲述和描述都是单向的,都是不被证实的,它的潜台词是:声音也可能是谎言。关于她的名字,她只说出了首字母F,这是真的吗?因为他有一次在电话中听到那边有人叫了另一个名字;她说自己生病十年了,靠着输液过日子,这是真的吗?她说自己是私生子,生母和养母是两个母亲,这是真的吗?后来他生母提供给他的电话打过去,那边却是剧院,后来他接到了生母打给他的电话,他竟然辨别不出她和她母亲的声音——甚至,声音本身也可能不是真的。所以在这些听见的故事里,他开始怀疑,他需要确证,于是他开始了对“听见”的追寻,“他想要看见。”

从电话里聊天到相互见面,这是从听见走向看见的转折,但是看见却始终没有真正实现:他们约好在下午三点的咖啡馆见面,但是他等候着她,她却没有来,晚上在电话中她说她看到了他,只是她是坐在父亲的车里看见他了;后来他收到了一封信,是她的生母寄给他的,信里有一张女孩的照片,在公园里拍摄的,有着长长的头发,但是照片没有说明这个女孩就是她,这一次他也没有真正“看见”她;后来他循着线索去了拉雪兹公墓,寻找家族的墓碑,寻找喷泉,但也是一无所获。相互见面的约会是为了看见,照片里的形象可以看见,家族相关的线索也可以是一种看见,但是对于他来说,什么也没有被看见,也看不见什么,一切的努力都落空了,“他想要看见”又回到了看不见而听见之中。

导演: 玛格丽特·杜拉斯
编剧: 玛格丽特·杜拉斯
主演: 多米妮克·桑达 / 布鲁·欧吉尔 / 马修·加里瑞 / 玛格丽特·杜拉斯 / 伯努瓦·雅克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上映日期: 1979-03-21
片长: 95 分钟
又名: The Night Ship

“他想要看见”,这或许是一种单向的努力,对于她呢?从一开始电话聊天的时候,她的描述就是她所说的“看见”,“我用你的眼睛看见自己”;在约会的时候,他等待着,她却坐在父亲的车子上,也是单向的看见;她讲述和她有关的一切,也是在看见的意义上完成了自己的故事。于他是想要看见而看不见,于她是不看见而看见,这一种错位在杜拉斯的故事内部,似乎在映射着生与死、白天和黑夜的关系。她处在暗处,她可能编制谎言,她坐在车上,她是个私生女,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成为黑夜的代表,而这也是“夜船”的隐喻,“黑夜号轮船刚进入到它的历史中……”她说巴黎的白天看不见故事,故事只在黑夜中发生,“黑夜来了,我来了……”这一种对黑夜的“独享”既是一种现实的处境,“黑夜号经过大海,是不眠之夜,是巴黎的领土……”她的疾病,她的身世,她的故事,她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是在黑夜中行驶的船只,只有在黑夜中才能看见,包括她所说自己的电话会被父亲控制,就像被监视一样,这又构成了她生活中的黑夜;另一方面,黑夜却让她沉湎其中,她和他聊天,她和他对话,就发生在夜晚,于是聊天变成了倾诉,于是倾诉释放了欲望,于是欲望变成了爱,“在认识他之前,她不知道自己会激起欲望,她从此开始分享欲望——这使她害怕……”交织着情与欲,交织着快乐和害怕,交织着身体之死和爱情之声,所以对于她来说,“夜船”的故事,她必须在听见中,她也只能在听见中。

一个想要见面而看见,一个必须在听见中,个属于白天,一个属于黑夜,看见和听见的矛盾在故事里蔓延,但是很明显,他想要的看见是为了衬托她必须的听见,他无法实现的看见也是为了突出她无法走出的听见,甚至可以说,在杜拉斯看来,听见带来的错位,听见制造的不安,听见混合的迷失,听见背后的无奈,都上升到一个文学和哲学的高度,“在巴黎,永远是黑夜”,所以看见其实最后也归属于听见:他听到了她垂死的声音,她听说了他的婚礼,他陷在生与死的未知中,他竟然也和她一样找到了疯狂的感觉,当她最后一次打电话来,说他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人,“但是她很遗憾,她得死去……”听见也变成了爱情最凄绝的写照。

《夜船》电影海报

但是,婚礼的时候他不在巴黎,但是,沉湎其中的疯狂被突然中断了,但是一种普通的怀疑还在那里,当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内在的一部分其实又变成外在了注解,因为电影也结束了,电影要被中断了,甚至,杜拉斯在对话中说:“电影,没有被拍摄”,那么回到故事之外的电影层面,这也变成了听见取代看见的“普通的怀疑”。杜拉斯和伯努瓦·雅克,也是她和他,讲述着这个故事,在对话中他们总是会提到这个故事,关于故事的发生,故事的走向,故事的人物,以及最后故事被突然中断,很明显他们就是讲述者,“故事”是他们讲述的客体。正因为他们在讲述,他们讲述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观众或听众“看见”——和故事一样,杜拉斯也预设了听见远比看见具有更多内涵、更多元的表达意义,但是,在这个关于听见的故事、用听见讲述的电影中,声画分离实验中的画面是不是就像他所想要的看见一样,退居到了无的位置?

电影的画面也是95分钟,也有白天和夜晚,也有巴黎之城,也有拉雪兹公墓,但是在声画分离中,画面并不具有完整的叙事性,它就是一个声音的从属:在第一个场景中,声音讲述了他在夜晚拨通了随机的号码,和她建立了联系,开始了夜晚的对话,画面是一个长镜头,镜头从夜雾弥漫的外面移到了室内,然后慢慢地平移,经过一层一层的黑暗,对准正坐在那里的一个背影,之后镜头再次回来,平移到了外面的庭院,又以相反的方向慢慢移出。在这个长镜头里,摄影机的移动是在捕捉夜,这是一种环境的衬托,但是本身并不具有故事发生的叙事意义,在声音制造的对话中才具有了叙事的可能性,但是即使有可能性,也是及其微弱的。整部电影的画面几乎都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它和声音构成的关系太容易被破坏,其中出现了三个人,穿红衣服的女人,她是她,但是在没有真正叙事的画面中,她更应该被称为演员多米妮克·桑达,还有演员布鲁·欧吉尔,还有演员马修·马修·加里瑞,他们或者面对面坐在那里,或者站起来无目的的行走,或者是独自一人,或者是两个人形成沉默的关系,总之他们是游离的,就像画面提供的信息一样,是破碎的,是不确定的。

有某些画面是在表达对话里的内容,多米妮克·桑达坐在那里,化妆师为她化妆,在长达7分钟的长镜头里,对话里讲述的是她说像被监视,他说怀疑她的疾病和住处,说她在夜晚感受到了欲望的全部,她说在生死之间摇摆,而他则说爱上了她……但是这一切和多米妮克·桑达被化妆没有关系;三分钟的长镜头里是化妆师给布鲁·欧吉尔化妆,对话讲到了她在博物馆的一尊雅典娜雕像面前,看到了雕像的脸已经被破坏,就像一个伤口,“左边脸剥落,好像被犁掉或者钩掉的。但是眼睛完好无损,像白杏仁,光洁无瑕。”画面当然也是一张脸,在化妆中越来越趋于完美;马修·加里瑞也有三分钟被化妆的画面,而声音说到的事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听到了她垂死的声音……三个演员,三个人物,在被化妆的长镜头里,或者和对话建立了微弱的联系,或者和对话没有丝毫关系,但是在杜拉斯声画分离的实践中,一切的看见都必然归属于听见。

在黑夜中听见,在讲述中听见,听见激活了欲望,听见进入到了死亡里,听见取代了看见,看见也是听见的一部分,不管是故事的内部,还是电影的叙事,在听见而“看见”的叙事中,对于观者来说,中断就会突然发生,普通的怀疑就会产生,而在一开始的前奏中,杜拉斯似乎也在怀疑自己建立起的那个庞大听见王国:“我曾告诉你要好好看看,靠近中午时雅典的沉寂……”在镜头对城市的俯视中,声音讲述的是城市会在午睡时变得空空荡荡,空荡的城市也是“声音的消失”,于是声音说着“声音的消失”,一种自行开始的解构开始了,“声音消失了……就是在这儿,恐惧发生了。但不是黑夜的恐惧,而是像在亮光中的黑夜的恐惧,在大太阳中的黑夜的沉寂,在天顶的太阳和黑夜的沉寂,在天空中央的沉寂和黑夜的沉寂……”声音的消失带来了沉寂,沉寂制造了恐惧,而对于沉寂和恐惧,唯一可以感受到的不是声音被听见,而是被看见,“应当在场观看沉寂的升起……”一部电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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