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2《伊甸园之东》:15英里的距离如何消弭
根据约翰·斯坦贝克小说改编,伊利亚·卡赞在这个变异的《圣经》故事里,探讨的是嫉妒,是嫉妒中爱的缺失,是爱的缺失后的原谅,是原谅后的回归:但是当宗教故事变身为家庭伦理剧情,这条从嫉妒到回归的伦理主线真的可以被建立起来?卡赞最后留下的温情一幕是理想主义的翻版还是真的具有现实意义?
《圣经》中亚伯和该隐的故事,嫁接到一战前的加州北部一个经历了变故的家庭里,特拉斯克的两个儿子卡尔和亚伦就像是现实中的亚伯和该隐:在《圣经》中亚伯为上帝献祭了一只羊,该隐则献上了自己种植的谷物,但是上帝最后接受的是亚伯的祭品,于是该隐对亚伯怀恨在心,最后将亚伯杀死。在电影中,卡尔是一个不羁、颓废、无所事事的存在,他总是遭到父亲的不满,而亚伦则懂事,成为父亲最好的助手,两个人是双胞胎,其血缘关系上甚至比亚伯和该隐的关系更为紧密,但是在这个家庭的成长中,两人性格迥异,完全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之路。对于两个人命运的不同,卡赞并不仅仅陷于个体之间的差异,而是放置在更广阔的视野中,从而探寻其相异的根源。
电影一开场旁白的介绍就突出了这种差异:“加州北部的桑塔露西亚山深沉幽暗,像一堵墙矗立在宁静的农业小镇萨利内斯,与热闹的渔港蒙特雷之间相隔15英里。”一座山峰隔绝了东边和西边,它带来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西边是农业小镇,东边是渔港小城;西边是宁静,东边是热闹;西边有待开垦的土地,东边指向更繁华的都市。两地相差15英里,这是物理距离,更是秘密与真相、圣经与现实的距离:西边小镇住着特拉斯克一家,而东边住着和三个男人有关的女人凯特,她就是卡尔和亚伦的母亲。这其实是一个关于家庭隔阂的距离,为什么父亲和儿子生活在那片土地上,而凯特会在“伊甸园之东”?这是历史造就的分离,按照卡尔探访中得到的信息,父母之间发生冲突,最后母亲拿起枪自卫,然后逃离了家,按照凯特的说法,“他想完全控制我。”特拉斯克的肩上留着和印第安人爆发冲突时的伤疤,也许他的确是一个想要控制别人的人,也许这的确是凯特离开的原因,但是这只是分离的背景,而现实是:斯特拉克依旧在从事着自己的事业,在邻居以及警长山姆的口中,“他是一个好人”,而凯特离开家之后,虽然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但是在山姆看来,她已经死了,“行尸走肉地死了”——因为她是“伊甸园之东”的妓院老鸨。
导演: 伊利亚·卡赞 |
历史造就的分离的确带来了不可弥合的结局,但是卡赞将其放在背景上,实际上突出的是现实如何消弭这种隔阂。15英里的距离,卡尔首先通过自己的寻找不断缩短着,他坐在火车顶上来到蒙特雷,他跟踪凯特,用石头砸破窗户,引起凯特的注意就是为了和她谈谈,谈谈的目的也只有一个:确认她就是父亲口中“死了”的母亲。当他终于在山姆那里得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更是看到了父母的合影,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我就知道这是真的,因为她坏我也不好。”起初卡尔对于这个离家出走踪影全无的母亲,只有一个态度:“我恨她。”但是在得到这些信息之后,他的态度转变为:“我恨她,我也恨他。”但是卡尔的寻找不是为了确认凯蒂就是自己的母亲,他寻找母亲是为了一种根源,和自己有关的根源,当最后凯特和他见面,凯特说起曾经的恩怨,凯特对于现在的释然,使卡尔也认识了自己:“你的确很像我。”这是凯特的评价,“像”是一种归宿所在,和母亲一样不羁,和母亲一样“坏”,和母亲一样能抓住做生意的机会,找到母亲其实是找到自己。
所以他才会在战争爆发后敏感地发现了里面的机会,从凯特那里借来5000元钱,然后租来了土地,然后种下了土豆,然后期盼它成长:趴在地上听土豆苗生长的声音,在田垄间欢快跳跃,最后通过差价赚到了钱。对于卡尔来说,战争就是现实之一种,他的态度不是拒绝不是逃避,甚至不是看见它的残酷,而是积极面对,看起来卡尔颓废不羁,在父亲眼中永远不成器,但是卡尔却更像一个独立的男人。而亚伦,始终生活在父亲的赞扬之下,他听话、懂事,干活兢兢业业,是父亲眼中理想的儿子形象,所以身为理想主义的亚伦对父亲所说母亲死了的消息从不怀疑,当曾经漂亮的母亲死去,这也是对美好的保留,还有他和艾伯拉之间的爱情,似乎永远朝着相爱的幸福方向前进,婚姻是唯一的目标。而当战争发生,他当然无法接受它的残酷,更是不理解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加入战争,当镇上的人要驱赶德国人古斯,他上前阻拦,他希望永远不要战争,而结果是他被人揍了一顿。
卡尔更像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亚伦则完全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的命运就像《圣经》中的亚伯和该隐,而父亲为他们取名就来自于《圣经》,凯特在卡尔面前就讽刺特拉斯克“活在《圣经》里”。活在《圣经》里,不是无法面对现实,而是无法理解卡尔会以这样的方式改变现实,当卡尔赚到了钱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父亲,以弥补他在冷冻试验中的损失,特拉斯克看见一沓钱时,他无法接受卡尔利用战争发财,更无法容忍他是向凯特借钱,而亚伦给他的生日礼物则是和艾伯拉订婚的消息,特拉斯克不接受卡尔的礼物,还让卡尔把钱还回去,“要是你给我像你哥哥那样的礼物,我会很高兴,多一些善良和人性……”正是这句话让卡尔大为受伤,在紧紧抱住父亲之后,满眼泪水的卡尔又转身离开,他抛下的一句话是:“我恨你。”对于父亲的恨,似乎在卡尔口中一直没有消失,但是从最初因为母亲离开而恨他,到现在不接受自己的努力而被伤害,卡尔的恨已经完全变成了爱的反面。这就回到了《圣经》中的母题:该隐为什么杀死了亚伯?因为嫉妒,但是这嫉妒的背后是什么?上帝只接受亚伯的献祭,这是上帝制造的不公平,而该隐通过杀死亚伯的方式表达嫉妒,而嫉妒的背后是对上帝不公平的不满,这种不满在更高的层次上则是源自对爱的渴望。
《伊甸园之东》电影海报
卡尔对亚伦也有嫉妒,所以他在父亲拒绝之后带着亚伦来到了凯特那里,然后告诉了亚伦真相,在亚伦不接受现实的残酷后,卡尔竟把他和凯特关在一起,最后导致的是亚伦的发疯,甚至他撞破火车上的窗玻璃,告别这里的一切奔赴战场。卡尔的这种嫉妒也是对父亲不公的不满,也是为了获得爱,“我一生都在妒忌,妒忌得我自己都受不了,今晚我甚至想买回你的爱,但现在我再也不要了,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一种爱了,那不值得。”但是在父亲知道亚伦发疯而离开,无法接受现实的他中风了,再也无法动弹的他只能躺在床上。在这时候卡尔的嫉妒在艾伯拉的安慰下,在对父亲的原谅中,重新变成了爱,只不过这次不是他所求的爱,而是他付出的爱,和父亲和解,陪在父亲身边,在父亲凑到他耳边说出的那句“不要别人,你留在我身边,你来照顾我”中,嫉妒终于变成了爱的回归,而父亲这个“活在《圣经》里人”也终于走进了接受卡尔的现实里。
亚伯和该隐的宗教故事最后在现实中变成了和解的家庭伦理剧,这是卡赞构建大团圆的理想主义模式,且不论卡尔最后的回归是不是还有可怜父亲的成分,也不论父亲最后的接受是不是真的有后悔的味道,但是卡赞在这里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亚伦。曾经的理想型人物,本来就活在“伊甸园之西”的乌托邦里,当现实无情捅破了那层纸,亚伦几乎失去了一切:他善良的品性,他宣布订婚的爱情,他对战争的反感……在这个家庭伦理故事中,最受伤害的不是卡尔,而是亚伦,如果从宗教故事来说,上帝选择亚伯的祭品,并不是亚伯的缘故,但是他最后却死在兄弟的嫉妒中,同样,在这个故事中卡尔让他知道了母亲的存在,是亚伦悲剧降临的起点,这同样不是他的原因,但是他却要面对着命运的突然改变。在卡赞让卡尔和父亲重归于好的时候,喜剧的结尾却省略了亚伦的悲剧:他去了战场?他成了疯子?他自戕了自己?没有答案,卡赞遗忘了他,其实是遗忘了悲剧的可能性,遗忘了伦理的残酷性,遗忘了善良和人性可怕的变异——也许秘密与真相、圣经与现实的15英里距离永远无法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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