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2 《木屐树》：静静向外流淌的生命之歌

终于，巴蒂斯蒂一家要离开这个闭塞、贫穷的伦巴第农庄，他们不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主动离开，而仅仅是因为砍了一棵树为上学的儿子马内克做了一双木屐，被地主赶出了农庄。在离开之前，巴蒂斯蒂家自己的那一头母牛和小牛被地主的管家拉走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而坐在车上离开的，除了巴蒂斯蒂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刚生了孩子的妻子，无奈地坐上车，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而马内克的脸转向最黑暗的一边，无声地流出了眼泪。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在村子里，却最终被黑夜所吞噬，而那车轮上挂着的那盏灯，只能照亮他们前行的路，渐行渐远，直到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一种无奈的离去，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种迷惘的开始，走出贝加莫农村，走出伦巴第农庄，走出那间小屋，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一个未知的明天，他们的命运或者就像那盏微弱的灯，依稀传递着生命的光亮，却总是无情地被黑暗吞噬。这是最后的终结，方向向外，而这样一种告别而向外的方式，其实回应着最初的开始，在教堂里，在卡洛神父面前，巴蒂斯蒂说起马内克将到六公里外的学校上学，送他去上学意味着可以追求知识，意味着人生会有另外的机会，“他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而神父对他说：“如果上帝给了你儿子更多的智力，那是因为他从你儿子身上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东西，你是他父亲，你就应该听从上帝的吩咐。”所以巴蒂斯蒂的决定，马内克成为村里第一个上学的孩子，是打开了一个向外的门，这是他们主动改变命运的开始，也许上学并不能彻底决定这个家庭未来的走向，但至少走向了六公里外的学校，至少会知道水里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

	导演: 埃曼诺·奥尔米 编剧: 埃曼诺·奥尔米 主演: Luigi Ornaghi / Francesca Moriggi / Omar Brignoli / Antonio Ferrari / Teresa Brescianini 类型: 剧情 / 历史 制片国家/地区: 意大利 语言: 意大利语 上映日期: 1978-09-21 片长: 186 分钟 又名: The Tree of Wooden Clogs

从向外开始，到向外结束，巴蒂斯蒂一家的命运或者就是这些佃农生活的一个缩写，他们渴望以向外的方式改变自己，哪怕点滴，但是最后却依然无法逃离一种固有的格局，实际上，他们的无奈，他们的失意，又在向外的路上重新回到了一个原点，也就是以向外的方式再次回到这个体系的内部，再次回到这个无法改变命运的时代。但是，一辆向前的马车，一个渴望的眼神，以及一盏不灭的灯，似乎又昭示着某种必然的改变，而在巴蒂斯蒂一家离开的背影里，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佃农们纷纷走出来，他们或者投去同情的目光，或者表达哀伤的心情，或者在一遍遍的“玫瑰经”里祈祷平安——被分散在这个园子里的他们，其实是命运的共同体，就如修道院的玛利亚院长所说：“在这世上我们必须相互帮助。”

这是十九世纪的意大利，这是贫困的农村，对于这里的农民来说，他们为地主干活，房子、土地和牲畜几乎都属于地主，而收获的一小部分才归了他们，所以这是一个几乎无法撼动的体系，对于住在这里的十五户家庭来说，他们的生活都在这贫穷、闭塞的内部，以生命流逝的方式度过每一天。寡妇洛恩克一家是负担最重的，丈夫在她怀上第六个孩子的时候死去，剩下的孩子现在最大的是15岁的派比诺，加上一个年老的公共安赛尔蒙，一家人的生活几乎都靠她一个人，每天她都在河边洗被单，满满两大筐的被子必须在周六洗好送到宾馆里，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两个女儿每天用独轮车运送衣服，12岁的特雷西纳还要兼顾照看小弟弟的职责，而年老的安赛尔蒙则用鸡粪作为肥料，种植成片的西红柿，然后在成熟的季节，和小孙女一起采摘，送到市场上去卖。

《木屐树》电影海报

那头属于自己的牛，就像他们的命运一样，有一天病倒了，不吃不喝精神萎靡，而请来的兽医告诉他们，它活不过中午了，趁着还有时间将它宰了或许还能卖点钱。听到这个消息的洛恩克和爷爷安塞尔蒙，没有告诉孩子们，而洛恩克不住地祈祷，希望上帝能眷顾自己，她从河边打来一瓶子的水，在不停的祈祷声中给牛喝下，而第二天，奇迹似乎出现了，那头牛开始站立起来，在度过了这厄运般的一天之后，终于恢复如初。牛的命运里有疾病，也有奇迹，对于这些贫苦的农民来说，在这个内部系统里，在这种命运面前，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宗教般的“奇迹”里，无论是在卡洛神父的那个教堂里，还是在农民们自己聚集的农舍里，他们都用虔诚的心来接近上帝，来祈祷生活，“世上还有很多危险等待着我们，要记住无所不在的奇迹，它们是上帝的仁爱之力。”卡洛神父这样说，所以实际上所谓的奇迹就是一种爱，一种化解困难和危险的爱，一种集合成一个命运共同体的爱。

爱是对上帝的皈依，爱是对生命的尊重，爱是互助，卡洛神父告诉洛恩克，如果生活有困难，可以把最小的安妮塔和贝妮塔送到孤儿院去，母亲似乎是舍不得孩子的，当在磨房工作的大儿子派比诺回到家里的时候，洛恩克征询他的意见，派诺克作为兄长，似乎不同意这样的决定，“只要弟弟妹妹在一起，我宁肯日日夜夜上班。”吃着那一晚粥，母亲的泪水忽然涌了出来。15岁的派比诺已经开始承担家里的重任，而这种自我牺牲而换来对于弟弟妹妹的爱，便是一种对于生命的尊重。在巴蒂斯蒂家里，新生的孩子需要更多的物质，妻子在床上也叹息：“又多了一张嗷嗷待哺的嘴。”但说过了，也是对于新生命的呵护，“他是降临人间的天使，不要亏待他。”当马内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的木屐终于断裂开了，在路上他解下自己的裤带，将鞋子绑住，可是走不了多远，鞋子又散开了，他索性脱掉鞋子赤脚走回了家。而得知木屐破了的巴蒂斯蒂告诉马内克，不要和妈妈说，然后一个人趁着夜色，到河边砍倒了一棵树，回来后，连夜做了一双木屐，而就在用斧子劈树制作的时候，他口里念着颂歌，防止孩子母亲听到斧头劈树的声音。

一个家庭里充满了相互之间的爱，而在这个农庄里，不同的家庭之间，也充满了互助的力量。这个肮脏、闭塞和贫穷的村子里，他们并不感到孤独和冷漠，当寒冷的冬季，大家都围坐在农舍的火炉旁，巴蒂斯蒂的那个听起来恐怖的故事也让大家开怀一笑；当圣诞节快到来的时候，大家走到院子里听到悠扬的风笛声，都开始翩翩起舞；当巴蒂斯蒂的妻子生产的时候，洛恩克和其他几个女人一起做助产士，顺利将孩子接生；而当那个可怜的乞丐来到洛恩克家里的时候，爷爷安塞尔蒙会把做好的玉米糊分给他吃，而当孩子们取笑的时候，洛恩克会马上训斥他们：“像这样的人是主最宝贝的孩子。”而爷爷安塞尔蒙则告诉孩子们，火炉里会有恶魔，但是当恶魔碰到好孩子的时候，就会跑得远远的。

爱是马内克回家之后巴蒂斯蒂抱着他坐在火炉边给他烘鞋子和袜子，爱是丰收时节爷爷安赛尔领着小孙女蒙唱着快乐的歌，爱也是在乡村世界里那一份纯净的爱情。在村外纺织厂做工的达莱娜是个沉静、漂亮的女孩，每次回家经过那条小路的时候，身后总是跟着一个男孩，他是邻村的斯蒂法诺，只是跟着，有时也会加快脚步走上来，在夕阳之中，达莱娜会过头去，然后听到斯蒂法诺说：“我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而达莱娜也报以微笑。在农舍的夜晚，斯蒂法诺和几个男孩一起进来，看到正坐在那里的达莱娜，斯蒂法诺朝她微笑，两个人的目光中有一种欣喜的满足，而斯蒂法诺终于在那个黄昏，对达莱娜说：“我想亲你。”达莱娜还是微笑：“有些事不能太着急。”终于，他们结婚了，在卡洛神父面前，在上帝面前庄严承诺，而他们新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在米兰的姨妈玛利亚院长。

第一次离开农庄，第一次乘坐轮船，第一次看见沿途的风光，对于达莱娜和斯蒂法诺来说，结婚是一种爱的表达，而修道院之行让他们对于爱有了更深的理解，“结婚是神圣的，愿你们的结合得到上帝的祝福。”玛利亚院长给了他们美好的祝福，而修道院也是第一次迎来这一对新人，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初夜，也在这里启迪了另一种爱，玛利亚将一个名叫乔万尼的孩子交到他们手里，这是一个弃儿，但是对于他来说，却并不是残酷的命运，那封放在婴儿身边的信里写着：只要这孩子活着，教会每年会转交给他们孩子的抚养费，直到长到15岁。玛利亚院长说，这笔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们非常需要，而孩子也需要他们，需要真正的父母之爱。

当孩子被斯蒂法诺和达莱娜抱回农庄的时候，大家都给与了他们祝福，这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那满满的爱的宗教之爱的延续，是互助的体现。而其实，每一种爱似乎都存在着对立面，而这也是这个农庄系统内部的某种不和谐。菲纳尔是地主的管家，这是一个小气、吝啬的男人，当玉米收获交租称重的时候，他会在半路上捡起路边的石头，偷偷装在马车上；而那个夜晚看戏的时候，他看到了地上一枚闪闪发亮的硬币，于是趁着别人不注意捡了起来，而回到农庄之后，将硬币塞到了马掌里，然后用泥块将它摁实。但是当第二天把马赶出来之后，再次抬起马掌，却发现硬币找不到了，于是狠狠地打了马，大叫着“它偷了我的钱。”而受惊的马反而向他冲了过来，甚至一直追到房子里。马被惊吓，在“反戈一击”中菲纳尔也惊吓，一病不起，而躺在床上的时候，前来医治的女人将线剪成一段一段，告诉他，你的体内有蠕虫，要用大蒜、叶子，将蠕虫勾出来。

一种反讽，像是迷信的巫术，或者只适用如菲纳尔这样的贪财者，而他的儿子也像他一样，总是偷懒，总是喝酒，那一天晚上，菲纳尔训斥儿子是个懒虫，儿子骂菲纳尔小气鬼，父子俩在众人面前打起来，安塞尔蒙对他们说：“要注意自己的话，菲纳尔！父亲的恶语是绝不会落到地上的！”像是一种惩罚，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其实缺少的正是一种爱，一种互助的精神。而对于这个农庄来说，仅仅是爱，仅仅是互助，似乎也还在这一个系统的内部，在宗教之外，在爱心之外，他们转向外面世界的另一种方法，就是巴蒂斯蒂为马内克选择的知识之路。

对于农庄来说，最稀缺的或许就是知识，这一种知识并不是如安赛尔蒙爷爷那种如何使西红柿漂亮丰收的农业耕作知识，也不是如何杀鹅、杀猪，如何做木屐的实用知识，而是扩大视野、改变命运的解救力量，只有当农庄的人们走出去，才能充分感受自身知识的贫瘠。镇上的集会上，有旋转木马等玩具，有松脆的糖果等食品，有动物表演、喝酒比赛等娱乐项目，“这是对上帝没有敬畏之心。”当男女一起跳舞的时候，有人大声训斥到，而这打开他们世界的集会，也在传递着一种知识，那个演讲者说：“只有大家拥有了知识，才能有文明，才能有尊严，才能有制度，才能有权利，只有一小部分改革前行，才能唤醒更多的人。”巴蒂斯蒂的选择或许是在遵从上帝的意志，而演讲者对于知识的阐述，更是一种科学民主意义上启迪。看起来那个被打开的世界很远，甚至不会和农庄里的人发生纠葛，但其实，向外的门已经打开，那个运着布匹来的小贩费里奇，就是一个打开世界的使者，他从外面运来漂亮的布料，农庄里的人则通过这些布料打扮自己，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就已经开始了一种对外的交流。

而在斯蒂法诺和达莱娜去往米兰的途中，更是看到了外面变化的世界，甚至还有他们从来没有听说和经历过的战争，那岸上出现的硝烟，便让人们谈起了曾经发生过的冲突和战争，而在米兰街上，一大队的士兵正在戒严，行人们纷纷避让，听说是又发生了示威游行，而且还有枪炮声出来。这是一个外面的世界，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达莱娜和斯蒂法诺来说，第一次看见了农庄之外的世界，有这好奇，有着不安，对于他们来说，沿途的见闻已经开始解构他们固定不变的思维，而这一个闭塞、贫穷的农庄，似乎也将经历一种蜕变。

一切都在发生着，一切都在演变中，向内的体系里似乎都是贫瘠的生活，而向外的那条路上，却也是未知，但是当巴蒂斯蒂一家以被处罚者的身份被驱赶的时候，那种内部的秩序已经开始变化，向外，或许充满了危险，但是却也是生命在变革中必然要面对的方向，就像知识，没有对马内克产生足够的影响，但是他的那本课本，那双木屐鞋，那流出的眼泪，那坚强的表情，似乎也将命运带向了另一种开放的状态里：微弱的灯光不灭，内心的爱不灭，奇迹的力量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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