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1《水上回光》：正在发生的双重死亡
中国风格的帆船穿过了金门大桥，在水上行驶，船上已没有尼克，取代他的是写有汉字的那一罐骨灰，以及在风中飘动的电影胶片，那些摄影机、放映机也是对死去尼克的纪念。当朋友手中的那一根火柴完全燃尽，在俯拍的镜头里，帆船行驶的画面被定格，仿佛生命真正走到了终点。死亡结束了，但是死或者也是不死的证明，最后是一段字幕：“我看着我的脸，我看到了什么呢？都有长辈们的各种特征，我看到了什么？除了接受我母亲的脸——尼克，尼克，只有尼克……”
看到了长辈的脸，看到了母亲的脸，尼克已经随他们而去，但是最后对于尼克的三声呼唤也是对不死的表达。但是在这种呼唤里，当定格的死亡成为最后终点，不死就需要从终点返回，甚至要背向终点，遗忘终点，回到不死的现场——文德斯用“水上回光”的片名，就是在“Lightning Over Water”中越过死亡的必然归向，在不死中发出回光，而这种回光也是对电影人尼克的一种致敬。从死亡返回来到不死之光影中，从死亡之终点回到死亡发生的过程里，对于文德斯来说，这部电影就是真实记录尼克生命最后时刻所经历的故事，关于电影，关于生命和死亡，以及关于回家——看见长辈和母亲的脸。
实际上，电影是关于死亡的双重叙事。尼克，即尼古拉司·雷邀请文德斯来纽约，是为了拍摄一部电影，而这部电影正是关于死亡的，按照尼克的计划，“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在死之前要做的事”，他向文德斯读了对于这个电影故事的一些想法，一位画家在知道自己将要死之前，取回了所有自己的画，而他隔壁住着的是一位中国人，画家似乎想要远赴中国寻求医治的良方。即将走向死亡，寻求治疗的良方当然是死前要做的事，但是对于尼克来说，死前真正要做的事其实是对死亡的态度，“不要被苦难吓倒”。1979年4月8日，在一个还有些寒冷的夜晚，文德斯从洛杉矶来到了纽约，走进了尼克的那间寓所，准备和尼克一起拍摄这部电影，但是在他遇见尼克开始，另一部关于死亡的电影就已经在拍摄了，电影的主人公便是尼克。
一部关于死亡的电影，一部关于死亡的纪录片，电影之电影，死亡之死亡，死亡的双重叙事就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开始被构筑，而尼克想要在电影中表现“不被苦难吓倒”的主题是不是也会成为他对死亡的态度？文德斯来到纽约前的三个月，尼克刚做完一次癌症的手术，之所以选择手术，按照尼克的说法就是希望“死得慢一点”，慢一点意味着在死亡之前可以多做一些事，包括和文德斯拍摄那部电影。但是对于尼克来说，当他希望通过手术来延迟死亡的抵达，在某种意义上也折射出他对死亡的矛盾态度，一个人在死亡慢慢走近时，是不害怕还是恐惧？是被死亡打倒还是勇敢回击？在文德斯和汤姆拍摄的纪录片影像里，尼克的状态似乎更像是前者，他不安，他忧虑，他无法避开未知的死亡，他必须面对死亡的必然性。
| 导演: 尼古拉斯·雷 / 维姆·文德斯 |
文德斯走进公寓的时候，尼克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也许是睡着了，第二天文德斯就还没有起来，尼克便从床上坐了起来，虚弱的他甚至拉不起裤子，半截屁股就露在外面，而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燃香烟，伴随着的是阵阵咳嗽声和粗粗喘气声，自言自语完毕，拿起录音机，尼克录下的第一句话是：“我有一个梦想，梦想一个漂亮的花园……”起床的虚弱和录音里的梦想，构成了尼克的两种生活，一种叫现实，它由病重的肉身构成，它趋向于一种必然的死亡；另一种叫创作，它是那部电影，是对死亡的注解——而两种生活就是双重死亡在尼克身上最鲜活的体现。
尼克从事电影制作15年，电影构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尼克和文德斯观看的那部电影就是尼克在1952年导演的电影《健壮的人》，他在之后作报告的时候，说起自己的电影创作，“我花了很大精力拍了这部电影，这并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是我们应该形成开放的风格，开放就是改变，这样才能有真正属于人民的电影。”同时他认为，艺术或不是艺术，吸引人或不吸引人，都是相对的。这就是尼克的电影创作观，开放和改变是他秉承的创作精。文德斯后来从纽约回到洛杉矶处理事务，四周之后又去了纽约，他和妻子看见尼克正在执导杰里在舞台上表演，杰里用梯子当做牢笼，念出的台词是：“我要自由，我要出去……”而这也是尼克的对于人生的态度。
已经上映的电影，计划拍摄的电影，这些都是尼克的另一种生活，但是电影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电影其实也成为尼克人生观的一种投影，而电影之电影、死亡之死亡的双重叙事模式更是变成了一种相互回应的结构。尼克计划在电影中表达不被苦难打倒的主题，在现实中又希望自己死得慢一点；尼克在《健壮的人》中安排了牛仔回家，但是自己却在电影放映之后说：“我不想回家。有人想回家，而有人愿远游，或许这是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不同吧。”他甚至在放映时独坐在外面，拒绝再一次进入回家故事中；他要拍摄一部死亡的电影，但是他又告诉文德斯，“不要像我一样躺在床上的情节”……死亡在一步步逼近，听到自己的咳嗽声和呼吸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尼克的担忧甚至对死亡的不安，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是对死亡到来而无法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而遗憾。
《水上回光》电影海报
“我第一次不能完成我做的事……”尼克有气无力地对文德斯说，生命中出现的第一次却是因为死亡即将到来，对于怀有梦想的尼克来说，真的就是无奈甚至有些绝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尼克是对生命充满激情的人，也正是这种对生命的热爱才会“死得慢一点”，文德斯读着苏珊给他的那本尼克的笔记本，“除了痛苦，我感觉不到其他的……”而下一句便是：“我活着是因为热爱，我想活着是因为想呼吸……”越是热爱越是充满激情越是怀有梦想，在死亡面前就越是无奈越是遗憾越是害怕，所以文德斯用纪录片的方式来完成关于死亡的叙事，在尼克的生命最后关头所记录下的是这种肉身和灵魂的撕裂感，它带来的是生命真正的震撼之力。
那部电影终于没有最后完成，因为尼克的死，而关于尼克的纪录片却完成了，也是因为尼克的死。在病床上，他吃着女儿给他的糖果，微笑着对女儿说：“我永远为自己骄傲。”而在拍摄现场，他对躺在病床上的文德斯说：“我必须走了。”随后是一声“停”——电影拍摄被暂时终止了，但是尼克的生命却在这一声“停”中走向了终点，1979年6月16日，尼克病逝。从4月8日到6月16日，这是尼克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在电影拍摄中度过，也在和病魔斗争中度过，电影没有完成成为了绝唱，而他以最后的死亡完成了另一部死亡电影，“尼克，尼克，只有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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