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1《平铺直叙的多样化》:在它腐蚀性的肿块里
后来一块巨大且吞噬的云
过来了并在天边浪荡,喝到
完,好像一直喝了几个月或者几年。
——《我一生的历史》
一年半前阅读了约翰·阿什贝利的自选诗集《凸面镜中的自画像》,对于书名同题的诗歌记忆深刻,所谓自画像,并不是阿什贝利在镜中自我审视的自画像,而是城市的自画像,是凸面镜中的城市自画像:他以那幅关于弗朗西斯科的画作中找到了城市的镜像,“它是/其他城市的对数。”并在“今天性”发现了事物的自我完成——它没有被复制,没有被遮掩,没有被隐藏,它当然没有他性,而是在“作为——我们”的镜子中成为唯一。
“自画像”,具有“今天性”而没有他性的自画像,写在一年半前的自选集中,而在一年半之后,“今天性”似乎不存在了,“自画像”也早已经变成了被“他者”绘就的一幅素描:《平铺直叙的多样化》并非是阿什贝利的自选集,而是译者张耳从阿什贝利生前出版的十八部诗集中精选64首诗歌进行了翻译,作为译者的选集,这本诗集的时间跨度从1956年至2016年的60年,“可谓诗人毕生诗歌创作的精华。”64首诗歌来自阿什贝利的十八部诗集,平均下来每部诗集不足四首,少的只有一首代表作——以译者的选择为标准,真的是阿什贝利的代表作,真的代表他的创作精华?这个疑问无疑将曾经的“自画像”变成了一种他者的存在,诗集也成为了阿什贝利所说的“对数”,如此的他者诗集,如此的“对数”诗歌,如此横跨60年的写作史,如何绘就阿什贝利“一生的历史”?
十八部诗集其实完全被打碎了,它们以片段的方式构成了碎片化的历史,几乎完全看不出阿什贝利创作的整体风格,甚至他者之选完全将它变成了一幅抽离的自画像,就像阿什贝利在《我一生的历史》中所写到的那样,“好像一直喝了几个月或者几年。”而且,诗歌的某种意境在翻译过程中似乎也丧失了:阿什贝利写到“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兄弟。/后来只有一个了:我自己。”成了“只有一个”的自己,然后长大,变成了“臭烘烘的大人”,于是便感慨岁月的流逝,在这里的句子显得很奇怪,“我变得常常眼泪汪汪在当时看起来/很愉快的早年。”眼泪汪汪而变得哀伤?“很愉快的早年”重新看到了还是在眼泪汪汪中看不到了?句子中似乎有东西就这样被抽离了;同样,当那块“巨大且吞噬的云/过来了并在天边浪荡”,如何过渡到“喝到完”?这“喝到完”是云在喝还是我在喝?甚至“喝到完”在表达上也似乎省略了很多东西——没有原作,只是在张耳的译作中,感觉到了一些破碎感,它仿佛也构建了这个他者意义上“一生的历史”的破碎感。
作者和译者,原文和翻译,他性和自画像,诗集本身就构成了解读的一个文本,其实这样的翻译比比皆是,断裂、突兀、错乱,甚至很多时候有一种机翻的感觉,这是不是译者对“平铺直叙的多样化”的一种注解?而实际上在诗集附录的一篇关于阿什贝利的访谈中,他就谈到过诗歌的翻译,在和萨拉·罗森伯格对话中,阿什贝利说自己的诗有一种特性,“我常常用听起来好像是一种直截了当、明明白白的表述来写作,但里面一个词有一点点不对或不规范,或者动词的时态变成不应该的样子。”一方面,这句话可以阐释“平铺直叙的多样化”,或者说这就是阿什贝利对自己诗歌的一种解读,而另一方面,在平铺直叙中出现的多样化,不是他想要避免的东西,而是要故意追求的效果,阿什贝利将它称作“肿块”,认为这是诗“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翻译这些诗的时候,译者却总是试图将“肿块”抹平,他举例说有一个法文译者就想要这样做,以使它们听起来像法文诗,阿什贝利很反对这一点,译者的回答是:“但你不能在法文里这么说。”阿什贝利反击说:“但你同样不能在英文里这么说。”
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规范和行文风格,这也就是翻译的意义所在,而这也正是造成翻译困难的原因,“肿块”不是病理性的,而是正常生理性的存在,或者就是“自画像”中所说的“今天性”,当翻译以他者的方式抹平这些肿块,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诗歌的自性特点。而回到这本完全由译者选录的诗集,那些并不习惯于中文表达的翻译,那些故意制造的“平铺直叙的多样性”是不是反而变成了自性之外的“肿块”?从原著的生理性意义变成译作的病理性存在,是对阿什贝利的尊重还是对诗意的破坏?也许没有真正的答案,只不过是在读者的感受中,“肿块”制造的不适感几乎贯穿了整部诗集的阅读体验。而回到阿什贝利的诗歌,其中就有写到“肿块”的一首诗,在这首《任务》的诗中,阿什贝利的“出发”是让“每个人”进入到时间的轻里,“从轻那里,/从时间经过而唤起的轻那里。”时间之轻,仿佛是能承受的轻,甚至是没有重量的轻,它是“空中楼阁”,是“欢乐之后的空白”,最后则是“空手而归”。但显然,这里的轻和命运有关,和“每个人”的经验有关,它呈现为一种被伤害、被占有之后的“肿块”,但是也正是在这个“腐蚀性的肿块里”,“他第一次发现怎么呼吸”:从第一次呼吸开始,就是一个计划,一种“任务”,“因为这些只是些瞬间,灵感的瞬间,/还有些范围可以抵达,/最后一层焦虑融化着/变得像样,好比朝圣者脚下的里程。”
编号:S55·2240720·2154 |
出发从轻的命运中发现“腐蚀性的肿块”,从肿块中获得第一次呼吸,从第一次呼吸中开启整个计划,最后朝向朝圣之路,所以“肿块”成为一个起点,它是腐蚀性的,也是病愈性的,它当然不能被完全抹平,甚至作为生命的一个标记,从命运导向了灵感,从灵感变成了信仰。这是阿什贝利所讲述的一个“历险故事”,而“肿块”构成的情节几乎都在阿什贝利的故事中。诗集的第一首诗歌《长篇小说》选自阿什贝利1956年出版的诗集《一些树》中,标题《长篇小说》所折射的就是一个“平铺直叙的多样性”的曲折故事:他犯了罪,她的“双手睡僵了”;他在“纯净的空气中/收获作为”,她则在这富富有余的空气中吸进了一口气——他和她的小说由此展开,似乎只隔着空气,但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果这一切能在开始之前/就结束——这悲伤,这雪凉//一片接一片,落下种种细致的悔恨。/桃金娘在他茂密的眉毛上干枯。”为什么希望一切在开始前就结束?为什么会落下种种的悔恨?依然是他和她,依然是隔开了彼此:安静的他知道“所有的邪恶都是同一种”,而她触摸了“所有善良”;他知道自己是为圣徒,但那句“我尊贵的夫人”是沉重的词语;她有着善良,也知道这无非是一场梦,“同时知道这善良//不可能,醒醒吧,醒醒吧”。
纯净和罪,悲伤和笑声,邪恶和善良,以及他和她,在这篇“长篇小说”中展开了一些情节,更隐藏了一些故事,“看这善良在心爱的人眼中长成。”最后那句像是带进了希望,又像是一种绝望。阿什贝利故意让“长篇小说”在“平铺直叙的多样性”中显露和隐藏一些东西,这也许就是在艰深和晦涩中制造的“肿块”。而同题的《平铺直叙的多样化》当然也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被放在某座山的一边”的真实故事,是“章节之间重叠的感觉”的传奇小说,它们也同样和他、她有关,“傻女孩,你们脑袋里想的都是男孩,/这是最后一种从外表面谈话的样本,/你们的立场终于上升到这愚蠢的晚上。”经历了什么才使得不管是真实的故事还是传奇小说,都像早就发生了一样,又像什么都没有经历一般:关于游泳,关于海水,关于蕨叶,关于“著名的一箭”——或者都是关于最初的伊甸园,“少女们清晨到来/看望那个小孩,后来,他长成男人”,而“成长”就变成了一种仪式,最后真实的故事走向了“现在”的多样化之路:“只有到了现在,他老了,被迫开始向太阳行进。”
《丁香花》的故事原型就是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神话传说,“俄耳甫斯错就错在这儿。/的确欧律狄刻消失在地下的阴影里;/即使俄耳甫斯没回身,她也依然会消失。”或者这一个悲剧故事是俄耳甫斯的错,因为“俄耳甫斯喜欢天下事物/欢欣的自身品质。”也或者这是欧律狄刻的错,“有人说是由于他对欧律狄刻犯的错。/但很可能与音乐更有关系,以及/音乐流逝的过程象征着/生命,你无法从中分离出一个音符/说它是好是坏。”俄耳甫斯的错,欧律狄刻的错,是不是构成了最后回身后的真正悲剧?其实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不是可以结束到静止,也不是带着懊悔,它本身就是一种错,于是成为诗歌,成为咏唱,成为故事,“但在最后一分钟转身离去。”当然它也是阿什贝利讲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故事里面藏着些字眼/关于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什么/在某个小城,一个冷漠的夏天。”这是一个和丁香花有关的故事,错失而成为错误,转身而成为悲剧,“虽然,回忆,比如,一个季节,/可以化为一张照片,却没人能守护、珍爱/那样一个停滞的时刻。记忆也流动,飘忽……”
阿什贝利写作了“长篇小说”,发现了“腐蚀性的肿块”,讲述了“平铺直叙的多样性”,在《丁香花》里将悲剧变成了错失的感伤故事,这些故事构成了阿什贝利记忆性的存在,“我总是很贪婪地要知道在任何时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其实故事的背后就是“一生的历史”所凸显的时间性,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时间里流逝了什么?时间里又挽留了什么?它们如何能构成“一生的历史”?时间指向一端,叫做过去,另一端,叫做现在,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时间连接起来的是不是“平铺直叙的多样性”?“那个曾经从远处/张望过的现在,便是我们的命运/无论有什么其他事情在我们身上发生。(《蓝色奏鸣曲》)”过去谈论的一些事,在时间中靠近而成了近事,之后又从现在向前,它必定指向了明天,“从能看见的/形状推断,就这样/被插入它关于我们应该怎么走/下一步的设想。”但显然,这是平铺直叙的时间,从来没有显露出它的多样性,甚至就是一个转身离开的俄耳甫斯悲剧,所以真正具有多样性只有唯一的时间,那就是现在,“然而,我们毕竟/属于这里,并且走了相当长的/路程;我们的经过是个场面。/但我们对它的认识理直气壮。”
这是不是就是自画像中的那个今天性?阿什贝利甚至在《尖顶平房》里直接把这种今天性看成是一种不动的状态,“没有回去的路,/站住不动等于死亡,生活向前走,/走向死亡。但有时站住不动也是生活。”今天性就是当下,就是生活,它是《诗是什么》中关于校园的记忆,“剩下的就像一片田野。/闭上眼睛,你能摸着在四周走好几里。”记忆总是能在闭眼中看见,而睁开眼睛就成了“现在”:“你看见一条细长竖直的小路。/它也许会给我们一什么?,——一些花,很快就?”它是《如我们所知》中的颓败刻下的印记,尖顶、台阶和窗缘固定的防雨板,“被刺得遍体鳞伤,被不是邪恶的邪恶/不神秘的浪漫,不是生活的生活,/这在别处的现在。”而现在就是让一切“悄悄赶上我们”,“现在已有那么多要讲。就现在。”它是《在另一个时间》里的生活本身,树林变得更黑了,郊区涂了脂粉,城市的肖像很光鲜,但是属于生活的无非就是不起眼的现在,“你在瀑布下弯着腰/好像去辨认青苔上/细小的迹象,接着一切都复苏了/不过是静静的。没法把它转录下来。”
时间平铺直叙,从过去到现在,时间呈现多样化,它是逝去中的记忆,是离开时的看见,是站住不动时的生活,是把过去纳入进来的复苏,也许阿什贝利最喜欢的音乐能够注解“平铺直叙的多样化”,《洛特雷阿蒙旅店》里似乎听到了集体狂欢的音乐,精灵王国的号角、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的结尾、萨克斯管哀嚎……但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民谣,甚至是被奏响的死亡乐章,“所有的巨兽都一一穿过了时间的迷宫。”所以在这样的困境里,需要让民谣成为由“整个社会生产的”存在,这种整体性也正是对抗时间的有力武器,“接受我们的共同之处仍是我们要做的/这样才能阻止时间捕获更多的人质。”更多的人质获得自由成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更多的人和事组成整个过社会的“民谣”,这便是多样性的存在,“人们,那时候,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和怎么得到它。”整体性存在构成了社会性的历史,它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和他们的,如音乐,如流水,阿什贝利的长诗《一浪》就制造了“多样性”的海浪,它是剧烈,是震荡,却也是融合,将“每个人必定都是孤独的”的过去变成“我们会保持联系”的现在:
我对我自己这一面很安心
它过去曾经对另外一面,逍遥的那面提出疑问,把它磨破
用那条打结的拧绳源于猜测,风暴
和黑暗,并延伸向无名之地
无声无息。从来都是几桩杂事
时常叫我们从深谋远虑的屋里走出
而这是件好事。加上它如此尽心
关注!几乎比任何人能带来的东西都更多,
但我们能够掌控,而且还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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