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1《七宗罪》:非道德的道德问题
七宗罪,是天主教教义中对人类恶行的分类,它们是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和淫荡,人性之恶是罪恶之源,当人性中存在这几种原罪,那么它会形成其他不道德的行为或习惯。从原罪到不道德行为,这是宗教意义上对“七宗罪”的演绎,但是当菲利普·德·布罗卡、克洛德·夏布洛尔、雅克·德米、西尔万·多姆、让-吕克·戈达尔、埃德沃德·莫利纳罗、罗杰·瓦迪姆、马克斯·杜伊七位导演用电影阐述七宗罪,却并不是以沉重的方式探讨人类之恶造成的非道德结果,而是以轻松的喜剧风格深入挖掘“七宗罪”的另一种可能,甚至建立了人性之恶并不一定导致非道德的行为逻辑,像是对宗教教义的某种解构。
西尔万·多姆的“愤怒”一章似乎最贴近宗教意义上的罪行。一开始故事的场景就以教堂为中心,无论是警察还是民众,无论是乞丐还是神父,人们都礼貌地打招呼,“周日愉快”成为人与人之间的问候语——“周日”是教徒门做弥撒的日子,是皈依宗教的一种象征,但是,“周日”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恰恰是天地万物都造齐之后上帝休息的日子,看起来是神圣的圣日,但也是上帝缺席的一天,于是,“愤怒”趁虚而入改变了人们“周日愉快”的和谐氛围:夫妻之间亲热之后,女人端出来做好的汤,男人看了看汤,像是不高兴,“一只苍蝇在汤里……”这便成为了一根导火索,于是关于两个人的矛盾一下子爆发出来,男人开始诋毁妻子的父母,女人开始抱怨嫁妆太少,男人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怒不可遏地摔碎了盘子……美好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夫妻间的争吵成为了家庭生活的主旋律,而西尔万·多姆并不只是展现一个家庭的矛盾,在镜头的快速切换中,几乎所有家庭都遇到了有苍蝇的汤汁这根导火索,都开始了愤怒和争吵:于是每个家庭都走向了混乱,于是家庭战争导致了婚姻的解体,于是火灾发生,于是街上开始示威,于是整个城市陷入了瘫痪,于是火箭发射升空发生了爆炸,于是地球走向了毁灭……最后在男人和女人共同喊出“地球”时,画外音讲述了“愤怒”带来的危害:“这就是愤怒的危险,让我们祈愿其他罪过能减轻毁灭性……”
从家庭矛盾到家庭战争,从愤怒到争斗,从混乱到灾难,从一个城市到整个地球,西尔万·多姆用夸张的手法表现了人类“愤怒”的罪行,他将所有由愤怒引出的灾害集合成一个超级大拼盘,在这里没有个体,没有特殊情况,没有偶然性,似乎一切的愤怒都演变成了“类行为”,而类行为属于人类,也就意味着愤怒是真正的原罪,这种原罪并不是导致非道德的结果,它以更严重的方式毁灭了人类自己。西尔万·多姆的“愤怒”打开了“七宗罪”的序曲,但是除了这个首篇强调了人类原罪的必然后果,其他的原罪却并不直接指向罪恶或非道德的结果。也许菲利普·德·布罗卡的“暴食”也接近一种罪:邮递员将一封电报投送到瓦伦汀家里,电报里写着:“爷爷,消化问题,周二葬礼。”爷爷死了,死于饮食引起的消化问题,这当然是一个悲剧,但是当瓦伦汀一家赶去葬礼的时候,他们却一直没有忘记满足自己“暴食”的欲望:邮递员送到电报时,瓦伦汀和妻子、母亲正在用餐;他们出发时,车上装满了事物;在他们开车上路时,也总是找借口下车吃东西,甚至还摆开桌椅在路边大吃大喝,按照瓦伦汀的说法,自己的手表永远指向中饭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小镇,葬礼已经结束了,一名瑞士保安将他们带到了举行完葬礼亲戚聚会的地方,三个人进去才发现他们也在举行餐宴,甚至邮递员也在其中大吃大喝,瓦伦汀举杯说出了一句话:“我们可以吃任何东西,这是对爷爷的怀念。”
这是瓦伦汀找出的理由?爷爷之逝世是因为吃太多了,无疑,死亡和暴食有关,但是在死亡和暴食的关系中,因果被颠倒了,不是爷爷死于暴食,而是饮食是生命中的必需,于是,瓦伦汀在赶去参加葬礼的路上吃,亲戚们在举行完葬礼之后吃,所有人都在吃,吃变成了一种仪式,甚至变成了葬礼的一部分。菲利普·德·布罗卡当然是以讽刺的方式表现了“暴食”的主题,但是这种暴食的行为是一种罪吗?显然不是主题先行的影像呈现,暴食是一种习惯,是一种生活,暴食可以引发死亡,但是却并指向悲剧性,相反,无论是死去的爷爷,还是活着的众人,都不会把原因归结为暴食,他们依然会享受暴食,即使有人还是在暴食中死去,即使有人在葬礼上暴食,也绝非是一种不道德,正如瓦伦汀所说,这才是纪念爷爷的最佳方式。
导演: 菲利普·德·布罗卡 / 克洛德·夏布洛尔 / 雅克·德米 / 西尔万·多姆 / 让-吕克·戈达尔 / 埃德沃德·莫利纳罗 / 罗杰·瓦迪姆 / 马克斯·杜伊 |
暴食消解了道德规范,它正沿着一种仪式的方向前进。和暴食的仪式性意义一样,埃德沃德·莫利纳罗“嫉妒”和克洛德·夏布洛尔的“贪婪”也在消解着七宗罪的道德评判:“嫉妒”只是一个女仆关于自我命运的臆想,而“贪婪”更是关于彩票经济学的一个游戏。圣安东尼葡萄藤广场旅店的罗塞塔自然是一个“嫉妒”的女人,她嫉妒的是下榻在旅店的演员杰莉拥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和生活。杰莉是一名演员,当有人听说她将住在这里的时候,都希望能和她见面,而旅店的老板也是殷勤服务,他甚至让罗塞塔关注从美国打来的电话。罗塞塔的嫉妒,最终变成了一种行动,在草地上她和杰莉的经纪人杰森坐在一起,并开始勾引他,但是这并没有变成最后的行动,而罗塞塔的嫉妒也只是内心的一种疑问:“为什么偏偏是她?”伴随着疑问,她的嫉妒最后演变成了臆想:自己变身为杰莉,而杰莉成为了服务人员,在身份的更换中,埃德沃德·莫利纳罗以旁白的方式阐述了嫉妒:“这就是嫉妒带来的罪。”但是何罪之有?是罗塞塔没有约束自己的行为,还是杰莉受到了伤害?有着嫉妒心,但是并没有造成伤害,更谈不上罪恶,只是对命运的疑问,只是对生活的臆想,仅此而已。
同样,克洛德·夏布洛尔的“贪婪”也没有产生严重的后果,一群军校的学生在演出后遇到了一名漂亮的贵妇,贵妇“开价”一晚是50000法郎,军校学生回家想要筹措这笔钱,有人计算了一下,军校25个男生,平摊的话要每人2000法郎,于是有人想出主意,每人出2000法郎,凑足50000法郎,让贵妇“属于”我们,但是最后和贵妇在一起只能是一个人,也就是说,筹集资金等于是在买彩票,于是大家试了自己的运气,结果16号成为唯一的人选,当他最终和贵妇在一起,说出了这个彩票游戏的时候,贵妇甚至认为他中了彩票,兴奋地抱住并对他说“我爱你”,并让他拿回了2000法郎。贵妇无疑是克洛德·夏布洛尔“贪婪”的主人公,身价50000法郎是贪婪的象征,而得到男人和钱的她最后说出了“我爱你”,更像是贪婪的永无止境的继续,但是无论是军校学生还是贵妇,似乎都在一种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中进行,即使没有爱,即使看起来像是骗局,但是它的非道德性又在哪里?它只不过是实践了一种彩票的经济学,里面也仅仅有一种博弈论。
“嫉妒”只是嫉妒者臆想的游戏,“贪婪”是彩票经济学的游戏,两种游戏都和罪行无关,而雅克·德米的“淫荡”更是远离了肉欲的罪。雅各在街上遇到了贝尔纳德,贝尔纳德对身边经过的美女打招呼,并把卡洛琳叫做“表妹”,这是一种“淫荡”的表现,但并没有形成一种行动,而雅各带着贝尔纳德走进一家画室,和他谈起了自己对于淫荡的理解:在小时候他去买烟叶,撒谎说是给母亲治疗哮喘的,好友保罗告诉他欺骗会让人进入地狱,就像淫荡一样。雅各不理解淫荡的含义,回来后他问爸爸什么是淫荡,爸爸打了他,雅各便自己翻书查找淫荡的意义,在字典中注明是“肉体的快乐”,于是雅各的理解是:肉体就是肉,从肉想到了屠夫,于是一个简单的逻辑建立起来:淫荡就是奢侈。淫荡是肉体的快乐,肉体变成了肉,肉引申出屠夫,无疑淫荡指向的是一种物质层面,所以它也是奢侈——吃得起肉就是奢侈。这是雅各小时候对淫荡的理解,而长大之后学习了绘画的他则把淫荡的肉体性变成了精神意义,所以奢侈自然变成了一种圣洁:那些现实生活中的女人都对应于画作中的裸体,她们并不是和肉欲有关的淫荡,她们是奢侈的存在,是圣洁的象征。
《七宗罪》电影海报
雅各对辞典也许存在着误读,但是当最后变成了一种创作观,恰好取消了淫荡具有的肉欲,变成了一种艺术的追求。雅克·德米的“淫荡”无疑脱离了伦理性,和“嫉妒”、“贪婪”一样被赋予了另外的意义。而在对“七宗罪”的阐释中,让-吕克·戈达尔和罗杰·瓦迪姆在各自的故事中完全解构了罪行具有的非道德性,甚至他们就将其命名为道德。戈达尔的“懒惰”讲述的是一个对所有东西都感到厌烦的导演尼可勒,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就是那样”,这是一句应付性的话,当然也是懒惰的表现;当他的鞋带散了,一弯腰就可以系好,但是他宁肯让旁边的人过来系并给他钱也不愿自己弯腰,在被人拒绝之后他只好自己系;他让克里斯蒂娜搭车去巴黎,在路上克里斯蒂娜想要在他的电影里出演角色,于是撩起裙子想引起尼可勒的注意,但是尼可勒无动于衷;在克里斯蒂娜的公寓里,尼可勒也是无所事事,甚至在克里斯蒂娜换衣服想要勾引他,尼可勒也毫无兴起,懒惰的人,懒惰的行为,他的世界只有不作为,而不作为怎么可能引向非道德?戈达尔的旁白发出的疑问是:“谁说懒惰的手是恶魔的工作室,相反,我们看到,懒惰的力量强大到压倒了其他罪行,难道那不是道德吗?”
如果尼可勒不懒惰,内心充满了某种占有欲,那么他会和克里斯蒂娜上床,这便是走向了不道德,但是当他懒惰到不想犯错不想犯罪,在这个意义上懒惰便成为了一种“美德”。同样,在“傲慢”的故事中,非道德也变成了道德行为:丈夫和情人约会,电话中告知一起去日内瓦三天;妻子凯瑟琳娜也有自己的情人,她和他在自己的服装店仓库里幽会,但是情人却告诉凯瑟琳娜自己要离开,“我爱你,但是我不要这样遮遮掩掩,否则宁愿忘记这一切。”情人给凯瑟琳娜最后的决定权:两个小时后自己将要坐火车离开,他希望凯瑟琳娜和自己私奔。起先是犹豫,但是凯瑟琳娜最后还是答应了,但是当她回家整理好行李,发现丈夫回来了,听到丈夫在电话中和情人说起日内瓦的约会计划。以为丈夫深爱着自己的凯瑟琳娜才知道丈夫也背叛了自己,这是一种公平的游戏,但是傲慢却让凯瑟琳娜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她不愿意自己成为失败者,她不愿自己的背叛成为丈夫的笑柄,或者她不愿丈夫和自己处在同一层次上,终于她没有和情人坐上火车,和丈夫维持着婚姻,而自己的眼中噙满了眼泪。罗杰·瓦迪姆的旁白是:“这是妻子的傲慢,这是爱的傲慢,最终的结果是:丈夫赢了。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道德的。”
不道德的懒惰,不道德的傲慢,最后成了道德的懒惰,成了道德的傲慢,它们都没有发展成为非道德的行为,当然更没有演变成一种家破人亡的悲剧。但是,当非道德的原罪成为道德的行为,这其实是另一个道德问题:尼可勒的懒惰真的可以压倒其他罪行?凯瑟琳娜的傲慢真的维持了婚姻?或者说,暴食真的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淫荡真的只是一种创作意义上的奢侈?贪婪只是游戏?嫉妒只是臆想?它们都是人性中的恶行,只是没有发展成为一种行为,但是内在的非道德性依然存在,而这就是深层次上的道德问题,而这个深层次的道德问题并不会形成美德,它暂时的忍让、妥协以及沉默,或许是隐藏着更大的可能,或许会演变成更大的罪,道德的非道德可能,在非道德的道德表现中,也仅仅是一种表象。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