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30《士兵如何修理留声机》:寂静露出了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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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在这片位于上帝脚后面的林中空地上投下长长的树影,在上帝穿着军靴的脚后面,在上帝起了水泡的脚后面,在上帝带着球跑的脚后面。
    ——《在上帝的脚后面打的是什么比赛,基科为什么拿起了香烟,好莱坞在哪儿,米老鼠如何学会了回答问题》

17点55分钟,随着米老鼠的最后一次射门无功而返,塞尔维亚裁判加夫罗吹响了终场哨响,两个四十分钟的足球比赛结束,两个裁判执哨的比赛结束,两支队伍决战的比赛结束。这是一场塞尔维亚人和边防军之间展开的比赛,发起进攻或组织防守,攻防永远是比赛的节奏,但是绝非是一场普通的、友好的比赛。

在14点22分的时候,战壕里就用无线电发出了停战的消息,本月的第三次停战消息在这场比赛开始前就已经发出;6分钟之后的14点28分,炮弹从北边的森林边缘和塞尔维亚的战壕里打出来,画出一道高高的弧线之后落在双方阵地之间的空地上;之后的大炮再次上膛,炮弹滚到被炸成一堆、瘫倒在第的冷杉树上;比赛开始之前,米老鼠扯了钢丝做横杆,林中空地交叉着两条小推车走的路,旁边围了篱笆,残存的篱笆构成了球门;比赛开始之后,塞尔维亚的守门员开了枪,有人倒在了地上,四肢扭曲、姿态怪异,那膝盖还抵在地面之上;枪声和炮声还在响起,将军竟然认为那些坐在地上的人是逃兵,竟然威胁他们要送到军事法庭,于是边线便面的球员藏在了草里,几个士兵还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近距离的射击终于没有发生,所谓的造反和逃兵也终究只是从将军口中说出的词,停战消息发出三个多小时之后,这场比赛终于在米老鼠的最后一次射门中结束,但是没有人鼓掌,没有人欢呼,最后,“人们平静地放下武器”,比赛结束,不是仪式的结束,“一种沉重的寂静从山谷里升腾起来”……谁赢谁输并不重要,一场比赛在炮火中打响,球场上的比赛其实也是一场战争,而且是一场双方是敌人的比赛,随着比赛终场哨声响起,战争也迎来了停战,但是当身为球员的他们退出赛场,当身为战士的他们平静地放下武器,停战或者只是一次休战,因为可怖的寂静还在,而且,“寂静露出了牙齿”,在停战的寂静后面,在寂静露出了牙齿后面,可能是新的开始。

以一场比赛的结束为标志,萨沙·斯坦尼西奇书写了“放下武器”的战争结束,和场地上的人一样,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即使阳光照到了林间空地上,那长长的树影也是无法被根除的影子,它在上帝穿着军靴的脚后面,在上帝起了水泡的脚后面,在上帝带着球跑的脚后面,影子永远跟在脚的后面,永远在上帝的后面,影子也成为了一种阴影:阴影是历史造成的阴影,是战争造成的阴影,阴影也是笼罩在童年记忆里的阴影,也是去除了快了记忆的阴影——上帝的脚穿着军靴,上帝的脚起了水泡,上帝的脚带着球跑,上帝是不是也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

让上帝参与一场战争,让上帝被阴影笼罩,让上帝面对露出牙齿的寂静,那一场战争,那一场寂静,那一种阴影到底有多么可怕?如果把这一场球赛比作是战争的终章,那么战争之前和战争之中,阴影又在哪里?或者说,阴影如何出现的?“斯拉夫科爷爷用奶奶的晾衣绳测量了我的脑袋,于是我就有了一顶魔法帽:一顶用硬纸板糊成的尖尖的魔法帽。”小说的第一句将故事带到了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那是一个可以变幻出一切想要的东西的魔法棒和魔法帽,“最珍贵的天赋是创造,最大的财富是幻想。亚历山大,你记住这句话,你要把这个世界想象得更美好。”爷爷斯拉夫科这样对我说,而在我的心里,就变成了另一句话:魔法会有用的。这是充满了童趣的魔法用具,而现实似乎也在有用的魔法中变得美好,比如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第一个室内厕所,太奶奶米列娃和太爷爷尼古拉还请大家去村子里过李子丰收节。

但是魔法棒和魔法帽属于爷爷,维勒托沃的背后永远是一个政治的魔法世界。“帽子和手杖里藏着一种魔力。戴上帽子,挥一挥手杖,你就成了不结盟国家里最强大的实力派魔法师。只要和铁托思想一致,遵守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的章程,你以后就能让许多事情发生彻底的变革。”爷爷用树枝做成魔法棒,递给我的时候这样说,魔法棒和铁托思想有关,和共产主义者联盟有关,和维舍格勒本地党委会曾经主席的爷爷有关,但是就在早上我得到树枝魔法棒的那个夜晚,爷爷去世了,死亡降临作为一个标志,也是魔法世界解体的开始:在爷爷去世之前,电视上正在播放卡尔·刘易斯创造世界纪录的比赛,9.86秒之后,卡尔在创造了纪录,他把双臂甩向空中,奋力挥舞着一面美国国旗,而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爷爷也终于离开了这个魔法世界,“一个人,我现在一个人可怎么活!”奶奶痛哭着。

东京的比赛和南斯拉夫的观众,美国的冠军和南斯拉夫的爷爷,世界是被隔开的,世界也是同步的,兴奋和悲伤共同构筑了9.86秒的瞬间,但是在具有太多意识形态指向的并置中,魔法世界的解构也开始了。身为党员的爷爷,曾是党委会主席的爷爷与世长辞,这是一种政治和生命的结束,对于喜欢爷爷魔法世界的我来说,我不希望有终结,“一切终结的东西,每一种死亡,对我而言都是不必要的、不幸的、不应该的。”反对终结、反对破坏,我要阻止事情的完结,我赞成不断继续的领导同志,我甚至希望用魔法棒和魔法帽、按照党的意思来施魔法,站在爷爷的坟墓前我就知道“魔法会有用的”,妈妈还在我的耳边说:“你有一个有爱的爷爷,他现在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他对我们的爱是无穷无尽的,他的爱永远都不会消失。亚历山大,你现在有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爷爷。”所以我开始用魔法“无穷无尽地讲故事”。

对我来说,有用的当然是魔法而不是政治,我只是在爷爷的影响下让南斯拉夫的这一切继续。但是爷爷的死亡是一个事件,和学校墙上被拿下来的铁托画像一样,这也是一个关于终结的事件,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老师登上梯子拿下画像时说:“如果铁托还没有完全被弄脏,那您就完全没必要把他拿走……”但是事件永远不是“如果”,而是现实,是正在发生的现实,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是魔法不能阻止的现实,他取下画像,也用庄严的声音对铁托巨大的面孔、铁托的垫肩、铁托的军衔标志宣告自己从此不再是教师了。爷爷死了,画像被拿下,老师不再教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世界正从一个魔法世界跌落下来,以近乎9.86秒的时间完成了转变——这是一种政治的背叛?

编号:C39·2230707·1976
作者:【德】萨沙·斯坦尼西奇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3年05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9.50元
ISBN:9787208180369
页数:364页

背叛并非只是政治事件,它在现实中同样发生着。拉菲克外公早就不在人世了,据说他是在德里纳河淹死的,对于他的死,母亲并不是悲伤,而是骂他是一个伤心汉,甚至说我根本没有外公,“他抚摩着青草,闻着青草的味道,在草丛里像个最小的孩子一样哭泣——我的土地,你受到怎样的蹂躏,怎样地任人摆布啊!你没有外公,你只有一个蠢人。他终日酗酒。”在最后一个夜晚,外公给母亲三个承诺:干净的衣服、不再喝酒和活着,除了第一个,他都没有做到。母亲说外公是伤心汉,是因为对于外公来说,一切正在失去,一切都在背叛,他曾经爱着那条德里纳河,他曾经爱着河边的柳树,他曾经爱着游鱼和烂泥,“他为自己的河流和土地感到哀痛。他跪在地上,双手挖着自己的土地,直到指甲断裂,手指渗出血来。”当土地和河流被蹂躏,面对背叛他只能酗酒,而他淹死在德里纳河也是一种回归。

还有那个曾经令人谈之色变的三分球射手帕夫洛维奇,他被人称为“海象”,职业生涯结束后他成了南斯拉夫职业联赛的裁判,当他那天和儿子佐兰回家时,发现家里的门开着,“同样敞开的是烟店老板博戈柳布·巴尔万裤子上的拉链。”妻子甚至还在房间里玩着俄罗斯方块的游戏,于是,背叛的故事正在发生,于是报复开始了,博戈柳布·巴尔万的《马克思全集》被海象用一把火烧毁,海象用了康懋达64电源玩起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海象离开了这个城市,佐兰和母亲以及博戈柳布一起去了萨拉热窝。和爷爷之死一样,海象的故事也充斥着意识形态的隐喻,死亡是终结,画像被取下是终结,不再是教语言的老师是终结,《马克思全集》在背叛中被烧毁是终结,伤心汉淹死在德里纳河是终结,但是不管是背叛还是报复,终结带来的是另一个开始,当海象带着美丽的米莉察从美好的旅行中归来,坐在那辆红色奔驰车的引擎盖上,他大声喊道:“维舍格勒!我回来了!战争就跟在我后面!维舍格勒!”

一切走向了终结,但是,战争在身后,而且战争很快冲到了前面。维舍格勒到处是战士,维舍格勒的教堂里都是战士,他们喝醉了酒,他们把犹太女孩丢进去,他们在讲坛前杀猪……没有了魔法棒和魔法帽,我逃脱了他们,越过冰冷的湖面,我跑到了地下室,那些人都在地下室里避难,这时候海象说到:“寂静露出了牙齿,它在龇牙。”寂静露出了牙齿,所以枪声没完没了地响起,所以炮声无休无止地响起,所以留声机也开始发出声音,“全体都有!塞亚德的留声机向左,擦得锃亮的卡拉什尼科夫手枪向右。快!快!快!”他们抢走了留声机,但是留声机坏了,他们用脚踢着用手打着,他们把枪管伸进了留声机的喇叭口,终于留声机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终于唱针刺进了唱片里,终于齐特琴和手风琴奏出了曲调,终于士兵们开始唱歌跳舞,“士兵们进入了节奏:我们就是歌声!我们就是留声机!”

每个人都是破败的留声机,都是被拳打脚踢的留声机,都是发出咔嚓咔嚓声音的留声机,都是被枪管捅过的留声机,“如果我是能赋予事物超能力的魔法师该多好!如果物体都能够反抗该多好,栏杆、留声机、步枪、脖颈、编好的辫子。”但是一切都没有了,寂静露出了牙齿,战争冲到了前面。而唯一让我记住的是地下室里的那个女孩,她叫阿西娅,她的叔叔被枪打中了,正在刮胡子的他头靠向了镜子,叔叔死去的时候,阿西娅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手还放在我的手里。地下室的死亡,死亡中的哭声,哭泣后的那只手,对于我来说,这一幕就像是战争时的留声机,一直留在记忆最深处,而当故事走向另一个方向,我对阿西娅的寻找就开始了。

“亲爱的阿西娅”,这是从1992年我离开地下室离开维舍格勒之后写过那些信的同一称呼,在信中我告诉阿西娅,我们从维舍格勒来到了贝尔格莱德,之后又去了埃森的叔叔婶婶家,直到1999年5月1日的那封信里,我告诉阿西娅,和父母来到美国佛罗里达已经一年了,“永远定居,目前是这样。”一封封信构筑了我们的逃亡路线,逃亡便是对故乡的背离,甚至离开战争越远,离开故乡也就越远,它构筑了佐兰的恨,“我恨我爸爸,我恨他的高傲、他的顽固和他的那些原则。”他也恨那些士兵,恨人民军队,恨读书,很尸体,恨自己失去勇气和力量,恨女孩和妇女,“我的仇恨无穷无尽,亚历山大。即便我闭上眼睛,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佐兰的恨是每一个失去故土的人的恨,但是对于我来说,恨的同时也是在寻找希望,从1992年到1999年,我不停地给阿西娅写信,却从未收到她的回信,这是一种单向的交流,阿西娅在那片经历了战火的土地上像消失了一般。

消失就是一种寂静,它是可怕的,令人恐惧的,而当我在网上搜索阿西娅的名字,才发现阿西娅的真正意思是:阿拉伯语名,治疗的、养护的,缔造和平的女人;据流传,虔信法老的女人的名字,曾将摩西从尼罗河中救出。阿西娅是“和平”之意,是拯救之意,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阿西娅的寻找是一种对和平和拯救的寻找,在“寂静露出牙齿”的现实中,或许返回记忆返回童年也是一种寻找,而这正是从已经终结的故事里发现“未完结”的一切。爷爷生前留下的包裹寄给了我,除了斯拉夫科的党员证,还有1970年《在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第九届大会上做个报告》,于是我写下了《一切污浊如当初一般美好》的文章,“献给我的斯拉夫科爷爷”的文章就像是爷爷留下的魔法棒,在这里有爷爷对四岁的我的回忆,有冰激凌的故事,有保佑红星队成为冠军的愿望,有合唱团唱起《国际歌》的记录。而喜欢画画的我留下的竟然是关于士兵的画,但是画上的士兵没有武器。

一个包裹,不同的词语,一段未完结的回忆,但是那翻过的一页却是空白,就像阿西娅,在十年的寻找中一无所获,于是2002年2月11日我写到:“不再有信了,阿西娅,你真的曾经存在过吗?”当然存在过,曾经存在,现在存在,以后还会存在:像是一个虚构,出现了阿西娅的回忆,那是1992年4月,地下室里总是响起爆炸声,那个本子里写满了亲戚和熟人的电话号码,有人开枪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把那两幅静物写生《蛇与一封写给年轻民主政体的乐观的信》和《温柔的小提琴高手B的肖像》扫射得千疮百孔,围城的第五天手榴弹打进了山里……“我叫亚历山大。我画着未完结的图画,看,这是没有灰尘的书,那是没有尼尔·阿姆斯特朗的尤里·加加林,那是一条没有戴项圈的狗。”而我的声音也终于有了回应,“我叫阿西娅。他们把妈妈和爸爸带走了。我的名字有一种含义。你的画很让人讨厌。”仿佛无数写出的信终于有了回信,仿佛无数的亚历山大在寻找无数的阿西娅,“如果您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的任何事情,请您给我回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是00491748526368。现在阿西娅二十出头了,当时的她留着颜色很浅的金发。谢谢您。”

一种终结是一种开始,背叛和死亡终结了魔法;一种开始是一种终结,寂静露出了牙齿,战争冲到了前面;开始和终结也许无休无止,停战之后阳光还是找到了上帝的脚,还是留下了阴影,但是我会画那些没有画完的画,画没有完结的童年:画俯冲的隼,画包含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的南斯拉夫,画没有金牌的卡尔·刘易斯,画没有镰刀的锤子,画十名没有武器的土兵,也画“一阵扫射,但是没有人倒下,也看不到流血”,当然我画了维勒托沃,画了爷爷的墓地,画了院子,画了德里纳河,画了阿西娅和我的故事:我叫着阿西娅的名字,我听到了她叫我亚历山大,“我躺的地方已经是一条河了,我得到了一条由雨水汇成的、自己的德里纳河,我说:‘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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