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3《永恒的骰子》:我死得多么少啊
塞萨尔·巴列霍,难以
相信你的亲人们姗姗来迟,
知道我已被押上路,
知道你已无拘无束长眠!
俗丽浮夸,糟糕透顶的命运!
塞萨尔·巴列霍,我对你又爱又恨!
——《总之,我只能用我的死亡来表达我的生命》
塞萨尔·巴列霍,伴随的是爱的旋律,是书写的语言,是聆听的微风;塞萨尔·巴列霍,带着无差别的骄傲,带着“蝰蛇装饰和婚床”,带着六角形回声;塞萨尔·巴列霍,在无拘无束的长眠之中……塞萨尔·巴列霍,一个名字,一个诗人,是“你”,是被了解的你,是跪下的你,是长眠的你,而你之外还有我,还有另一个塞萨尔·巴列霍,另一个了解你的我,命令你跪下的我,以及“对你又爱又恨”的我。
塞萨尔·巴列霍和塞萨尔·巴列霍,在你和我之间形成互文,谁是那个长眠的塞萨尔·巴列霍?谁又是那个被押上路的塞萨尔·巴列霍?诗人塞萨尔·巴列霍将“塞萨尔·巴列霍”写进诗中,并不是创造一个被命名的他者,而是在自我分化中看见生与死:身为你的塞萨尔·巴列霍和爱的旋律、书写的语言、聆听的微风有关,即使是一种死亡,也留下了声音,而身为我的塞萨尔·巴列霍“通过你的喉咙了解你”,又命令你带着无差别的骄傲、以蝰蛇装饰的婚床与六角形回声“跪下”,想从长眠的死亡中得到一点启示却已经被押上路,生者看见的是俗丽浮夸、糟糕透顶的命运,于是,生者对死者的距离变成了“又爱又恨”。
塞萨尔·巴列霍死了,塞萨尔·巴列霍还活着,活着之于死者,命运之于存在,是区分了你和我,区分了不同的自己,“总之,我只能用我的死亡来表达我的生命”,最后混杂了生死——死是生的终点,生也是死的状态,在“总之”的喟叹中,在“只能”的无奈里,塞萨尔·巴列霍发出了对于命运最绝望的声音,而当死亡成为生命无法改变的现实,塞萨尔·巴列霍似乎就这样径直走向了末端:写完这首诗不到五个月,1938年4月15日,塞萨尔·巴列霍在“又爱又恨”中病逝于巴黎,完成了“用我的死亡来表达我的生命”的预言,但对于塞萨尔·巴列霍来说,这一种死亡绝非是像那个“你”的塞萨尔·巴列霍一样,死亡是一种安静、祥和、没有怨言的“无拘无束长眠”。
用死亡表达生命,死亡就是生命的常态,生命就是以死亡的方式出现,塞萨尔·巴列霍强烈的死亡意识像是在迎向一种结束,因为太糟糕的命运需要死亡的终结,需要“无拘无束”的长眠,但实际上巴列霍在最初的时候,是将这种死亡意识推远的,在1918年的诗集《黑色的使者》中,死亡已经成为巴列霍对命运的一种关照方式,但是敲击也好,无欲也罢,在生命的重压下,巴列霍还是希望看见生的希望,所有对生命的怀疑是以一种正向的方式表达对命运的思考,或者说,他是从死亡的现象学中进入到对生命的悲观认识:重点在于生而不是死。
“生命里有这样重的敲击……”敲击再敲击,不停地敲击,最坚硬的背上凿出了黑暗的沟渠,充满激情的灵魂变得冷酷,“所有活过的东西/像一泓有罪的池水积存在他目光中。”敲击者是“死神派来的黑色的使者”,但是当巴列霍说“我不知道”,它的背后是无法在迷失的路上获得答案的怀疑论,所以巴列霍选择了“离开”:当风从“一名经过的/女子那儿吹来”,黯然离去的那人将会是我;当铜钟哀鸣的声音响起,悔恨如猎狗般穿梭其中,唯一的选择便是离开;离开是旅行,却也是流浪,连拥有无数只脚的巨大蜘蛛也为我这样的旅行者感到悲痛;离开不再有温暖甜蜜的家,当一切的东西被毁坏又修复,离开只是为了寻找如巴别塔一样的“收容所”……离开是不是也是一种没有归宿、找不到目标和方向的死亡?但是收容所里的死亡在巴列霍那里还是“一同死去”的美好,“亲爱的,我俩将一同死去,紧紧相依;/我们崇高的痛苦将慢慢干枯停止;/我们死去的唇将在黑暗中相触。”《诗人致其恋人》中,一同死去的他们“如一对小兄妹”选择了“共眠”。
编号:S66·2230820·1990 |
死去而共眠,至少也是在“黑暗中相触”,至少也看见了“黑色的使者”,还有黑色的花,还有黑色的血液,黑色的海,所以巴列霍的内心是黑色的,因为无法真正抵达死亡的“共眠”,所以他开始怀疑死亡的意义,“原谅我,上帝:我死得多么少啊。”每天下午,每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坟墓,都不曾停下来问我任何东西,甚至连坟头也没有开出一朵花;于是他开始怀疑生命的源头,“这个下午雨下着,下得这么大;而我/不愿意活着,心啊!(《残酒》)”于是他开始怀疑“禁忌的爱”,“而知在没有主祷文的地方,/爱情就是犯罪的基督!”人就像一块无害却又无欲无求的石头,“那些石头,/那些石头,/那些石头……(《石头》)”仿佛在不断重复中自己也变成了“向虚无索爱”的石头。死亡的意义被怀疑,生命的源头被怀疑,爱被怀疑,在怀疑论中,巴列霍最终指向的是万物之创造的上帝。
“上帝啊,你将点亮你全部的蜡烛/而我们将一起玩古老的骰子……/也许,啊赌徒,赌一赌/全宇宙的命运……”给曼努埃尔·冈萨雷斯·普拉达的这首《永恒的骰子》,是和上帝的一次对话,上帝点燃蜡烛,上帝主宰命运,但上帝在玩骰子,在骰子被掷出的时候,是命名了偶然还是取消了偶然?上帝玩投骰子的游戏,是因为上帝无拘无束,是上帝毫不在意,高高在上的上帝决定了这场赌局,人类只是骰子般的存在,“而人却得忍受你:上帝是他啊!”但是上帝玩骰子却是在取消了偶然,因为骰子的游戏里永远存在着必然:死神的黑眼窝将显现,如同凄惨的骰子;地球已变成转动的骰子,“无法停下,除非在洞里,/在无边的坟墓的洞里。”所以人类之上的上帝其实从来不玩投骰子的游戏,它以一种必然性让生命降生,又以另一种必然性让死亡发生,“永恒的骰子”指向了一种悖反:骰子本是随机的,是上帝手中的一个游戏,但是骰子却是必然的,它通向永恒之死亡。
怀疑上帝的游戏就是怀疑生命本身,“而上帝/弯身于时间里,自我重复地,走过又走过,/背上扛着宇宙的脊柱。”怀疑死亡的永恒,怀疑死亡的循环,就需要重新书写生命,“当我的太阳穴击响它们哀伤之鼓,/当镌刻于匕首上的我的梦刺伤我,/有让自己永栖于这行诗的愿望!(《疲惫的循环》)”而巴列霍从怀疑到行动就是取消了上帝的主宰,“我出生的那一天/上帝正好生病”,而且病得很厉害,上帝也会生病,上帝也会有意外,于是出生不在上帝的游戏里,于是命运和上帝的骰子无关,取消了偶然和永恒,巴列霍想要抓住了生命本身,“在我形而上的空中/有一个洞/无人能察觉:/以火光之花说话的/寂静的修道院。”巴列霍让上帝生病,巴列霍取消了偶然,巴列霍重新从生命出发,那片形而上的空中,那个无人察觉的洞中,到底有怎样的火光?
塞萨尔·巴列霍:我将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 |
巴列霍进入了这个无人能察觉的洞中,诗集《Trilce》便是这种进入的“仪式”,标题“Trilce”是这个仪式的注解,它是巴列霍的一种创造,其中有着triste(悲哀)、tres(三)、dulce(甜美)这三个词的身影,巴列霍以解构的方式打破了传统的造句法,而另一方面,这本出版于1922年的诗集,更是巴列霍看见罪恶的一次书写。1920年,巴列霍在家乡被捕,罪名是“纵火、伤害、企图杀人、抢劫以及暴动”,由此巴列霍坐了112天的牢,但事后这些罪名因未经证实而取消,这一荒诞的经历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为巴列霍的人生观和创作带来重大的影响,《Trilce》里一些最好、最复杂的诗就是在狱中写成的,他在这些诗中再次审视了生命,再次怀疑上帝,再次看向了死——作为一种对现实的拒绝,1923年,他来到巴黎,至死不曾离开欧洲,直到1938年让诗句“我将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成为最终的现实。
从《Trilce》的命名和仪式中进入,巴列霍当然在死亡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他抛开上帝在无人察觉的洞里发现了时间,“那令我们汗毛耸立的一切叫作什么呢?/它叫作饱受名字名字名字之苦的/那相同之物。”发现了家,“他们不可能留下我一个人,/我不可能是那唯一的囚犯。”发现了女孩,“迟暮之年岁,/我们多么真切地渴望/假扮牛只,扮演套在一起的一对牲口,/但只是假戏,无邪天真,一如往常。”发现了离别,“在这个潮湿的夜里,/如今离我们两人都远远的,我猛然跃起……/那是两扇开阖的门,/两扇在风中来来去去的门/阴影 对 阴影。”这些都是显现的生命之光,它们带着温情,带着回忆,而在巴列霍看来,正是对“Trilce”命名,他也在深受牢狱之灾中看见了作为一个诗人存在的意义,诗人何尝不是造物主,何尝不是在诗句中创造——死亡也是一种创造,是自我的选择,是命运的归途:出生无法让自己获得最终的解脱,所以真正让自己解脱的就是离去,“那不会是尚未到临者,而是/来过又已然离去者,/是来过又已然离去者。”就像海,“在它单一的书页上反面/对着正面。”反面对着正面,就是出生对着死亡而被书写。
可以说,1923年来到巴黎是巴列霍生命的另一个起点,即使在巴黎他依然穷困潦倒,因为海的反面翻到了正面,因为生命翻到了自我命名的死亡里,在1939年的诗集《人类的诗》中,巴列霍的死亡意识逐渐形成并最终成为一种永恒的状态。“都死了。”他在《时间的暴力》中说,安东尼娅女士死了,圣地亚哥神父死了,金发女子卡洛塔死了,独眼老人死了,拉约死了,他们在苦难、悲伤、卑微中死去;“我的母亲在我的左轮手枪里死了,我的妹妹在我的拳头里,而我弟弟在我流血的内脏里,有一种让人感到悲哀型的悲哀把他们三个连结在一起,每逢八月,年复一年。”身边的人也和陌生人一样死了,而且死在我的手下;“我的永恒也死了,而我在为它守灵。”我也死了,但是我为我的永恒守灵。死亡成为生命的形式,死亡成为命名的故事,死亡在发生,死亡不是上帝的偶然,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然。
巴列霍以塞萨尔·巴列霍的身份谈到受苦,然道死亡,不是以艺术家、男人的身份,不是以天主教、伊斯兰教徒或无神论者的身份,甚至可以不是以巴列霍的名字,一切都会承受同样的痛苦,“我今日所受的苦来自更深的底层。今天,我是个纯粹的受难者。”所有人都是“纯粹的受难者”,面对苦难接受苦难,最终在苦难中实现纯粹的死亡,所以苦难和死亡才是一种永恒的状态。死亡是肉身之死亡,胃装放着“破碎的灯”,头补偿“步履中周而复始的折磨”,心脏“逐一清点蠕虫”,还有肚脐,还有手臂,还有睾丸,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受难,也都在迎向自己的死亡,“吃尽苦头,一如我饱受狮子直言之苦;/而既然我一直夹在两股砖的势力中求生,/我用双唇微笑,自己康复了。(《致过客书》)”死亡是一种热爱,“我热爱生活/但是,当然,/我亲爱的死和我的咖啡在我左右”,眼睛看见,耳朵听见,嘴巴说出,额头感知,“这么丰富的生活以及从没让我失望过的歌曲!/这么丰富的岁月以及永远,永远,永远!(《今天我不再那么喜欢生活了》);死亡也是词语的狂欢,“和平,胡蜂,鞋跟,斜坡,/死者,分升,猫头鹰,/地点,癣,石棺,杯子,黑姐,/无知,锅,祭坛侍童……”并置的名词,罗列的形容词,被书写的副词,以及连接词、冠词和形容词的词组,将世间一切的名字、动作、感受混杂在一起;而死亡也一定是在对立中消融,“彻底地。此外,生!/彻底地。此外,死!//彻底地。此外,一切!/彻底地。此外。空无!(《轭》)”
世界/尘土、上帝/无人、永不/恒是、黄金/烟云、泪/笑,矛盾的关系并不是趋向于对立,而是抽走了那横亘在其中的线,让一切具有了同一性,就像生和死,彻底地变成了同样的存在,“我将在巴黎死去——而我并不恐惧——/在某个跟今天一样的秋天的星期四。”从最先“我不愿活着”对生的怀疑,到“阴影 对 阴影”对死亡的旁观,再到“我是个纯粹的受难者”对死亡的迎接,巴列霍描绘了生命的一条抒情轨迹,所以无拘无束的场面并非是真正的死亡,“我只能用我的死亡来表达我的生命”的背后是巴列霍对于生命的另一种命名,它以另一个巴列霍为依衬,以“又爱又恨”为转换,走向了那个无人察觉的形而上世界,在纯粹的受难中完成纯粹的死亡。当然,在巴列霍来到西班牙,访问共和军的领区,并且参加国际作家会议,可以看成是巴列霍对于活着的另一种阐释,他写下的《西班牙,求你叫这杯离开我》是召唤者一种革命的激情,实际上对于巴列霍来说,依然是死亡的颂歌,“为了生命,为了善良的百姓,请杀死/死亡,杀死恶人!”
为西班牙共和军呐喊,“杀死恶人”的背后其实是巴列霍寻找死亡的载体,它以更为现实的方式进入到巴列霍的死亡体系中,但是他又必须和现实保持足够的距离,“当心那些爱你的人!/当心你的英雄们!/当心你的死者们!/当心共和国!/当心未来!……(《当心,西班牙……》)”当心之后是离开,离开之后是死亡,1936年的巴列霍已疾病缠身,当他拖着病重的身体回到巴黎,“西班牙”已经成为了遥远的一个影子,和他肉身的疾病一样,在被命名的死亡面前,生命依然会走向最后的苦难,“战事完毕,/战斗者死去,一个人走向前/对他说:‘不要死啊,我这么爱你!’巴列霍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声音,“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巴黎,1938年4月15日,“永恒的骰子”停止了转动,变成了一个固定的姿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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