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03《中暑》:新时代也是一个旧时代
这是1907年的回忆,明媚的阳光照耀俄罗斯大地,伏尔加河水缓缓流动,巨大的游轮里一幕爱情正在发生,天上的水鸟在自由飞翔;这是1920年的现实,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黑暗却在已降临,在投降而不抵抗的困境中,每个人都迷失在已成为废墟的地方……1907年和1920年,在时间的意义上组成了“以前”和“现在”,当人类行进的脚步似乎都在以进化的方式不断走向文明,尼基塔·米哈尔科夫却以相逆的方式,制造了1907年的美好和1920年的残酷——在新与旧的转换中,新时代是不是就是一个倒退的旧时代?
1920年11月,俄罗斯南部,这是一个冷寂时代的开始,一只在街上的孔雀注视着这个世界,它是优雅的,是美丽的,但是在一辆载着军人的卡车驶过之后,枪声响起,再次回到街上,孔雀连挣扎都没有了,在一片血泊中走向了死亡。这是一个时代的写照,苏维埃革命在南线其实已经取得了胜利,而胜利对于那些白军来说,则是失败。但是他们就像孔雀一样,还保持着优雅,还自称是英雄:他们已经投降,在登记造册时,他们必须剪下象征荣誉的肩章,必须剥去象征权力的军衔,签订的“不抵抗”协议书其实就是去除了他们身份的投降书;但是每个人在此时都是不舍,塞利万诺夫将军打开怀表,上面写着“为了勇敢”,他的疑问是: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用德国照相机想为他们拍摄一张合影,美其名曰“和解的典范”,军官们像胜利者一样,“大家展现英雄的姿势,要骄傲地呼吸。”
他们已经不再是英雄,他们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荣誉,所谓“和解的典范”也不通向和平,对于他们来说,未来该去往哪里都是一个疑问,而实际上更为残酷的是,他们从这一天开始,就已经像那只孔雀一样,连挣扎也不再可能。或许在这个隐秘的危机面前,他们都看到了新时代来势汹汹的步伐,黑海舰队起义领袖密特朗中尉被暗杀,只是命运的一种暗示,在革命面前,他们都可能被绳索套在脖子上。但是,即使听到了革命不断迫近的脚步声,即使看见了暗杀和枪决是对待白军的常用手段,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那种英雄的骄傲还是扎根在内心,当塞利万诺夫将军在黑夜到来之后神秘死去,当革命者称之为“心脏病突发”,死亡变成一种阴谋,又有什么能够让他们逃离这个旧时代终结的1920年?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似乎每一个人都被卷入了这场不属于自己的战争,似乎每个人都希望在寻找失败的源头中寻找新生的机会,1920年折出的一架纸飞机变成了1907年的一群飞鸟,这是时间的一次转折,这是回忆的一次降临,军官就是在这个意象的连接中回到了伏尔加河上的浪漫故事中。那飘飞的丝巾,那香水的味道,那汽轮的鸣叫,都及不上望远镜世界里的那个美妇人,那时战争还没有开始,军官在追逐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在甲板上,在9好房间,在魔术表演中,他的目光总是在寻找那个女人,“她就在我身边。”这是一种肯定,对于命运的肯定,对于未来的肯定,以及当那句“我们一起离开”变成了行动,这一切的肯定就是现实本身,他们来到小镇,他们住进旅馆,他们叙说浪漫。
一幕爱情拉开了帷幕,但是在一夜的缠绵之后,它就迅即地被推向了一种空无,纱巾还在,气味还在,却也只是纱巾和气味,那张纸上留下的一句话是:“我和你就像一场中暑,我们之间的事,以前没有做过,未来也不会发生。”仅仅是一次中暑,就切断了和过去、和未来的联系,它只在此时此刻,“我正在逃离你”是女人之前对他说的话——她为什么要逃离?爱情为什么再也不会发生?那张在9好房间和大胡子男人的合影暗示了什么?那两个孩子在她身边又意味着什么?女人逃离,留下的是气味,是回忆,但更多的是军官对未来的迷惘:他将要去哪里?他的未来如何展开?
导演: 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
1907年的爱情带来的是1907年的迷惘,“最糟糕的是,未来……”在给女人的电报里,他写下了这句话,但是又化掉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女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仅仅是那条游轮,便是唯一的存在。他开始寻找游轮,打听小镇码头出发的轮船,在那里他遇到了小孩伊戈利亚,和伊戈利亚成为了朋友,伊戈利亚帮助他一起追寻那艘游轮,而在山坡上,当他们看见正行驶在河上的游轮,仿佛只要一努力就可以追上,但其实岸边和水上,隔着太远的距离,当军官冲刺着从山坡上跳入河中,他也只能浮在上面看着游轮远去,就像女人写着的纸条一样,以前没有做过,未来也不会发生,他们只属于那邂逅的一刻。
军官终于忘记了那块怀表,这是对时间的遗忘,山坡上伊戈利亚奔跑着叫喊:“你忘了怀表。”但是军官根本没有听到,时间在他面前已经消失,在沉浸在此时此刻并且将未来也当做此时此刻的遗忘中,1907年其实是一个预言。在魔术师面前,他就是拿出了表征时间的这块怀表,那时他是害怕怀表变不回来了,这种害怕就是对时间的害怕,但是魔术师完好无损地将怀表交给了他,魔术师问他的是:“你读过马克斯吗?你会德语吗?”那时的马克思主义还没有成为布尔什维克的思想,或者说,那时还没有让他们成为失败者的战争,但是马克思已经成为了谈话的主题,这个未来还会远吗?马克思已经不远,而军官说自己又蠢又笨“像一只孔雀”,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暗示——1920年那只优雅的孔雀在枪声中命丧街头,不正是未来最好的预设?
或者,1907年的邂逅和逃离,都是1920年的主题:因为他们邂逅了革命,他们成为了失败者;因为他们是失败者,他们需要逃离。但是再没有枪支再没有肩章,连保持英雄姿势的合影都一再被叫停打乱,他们又如何安然走向未来?“晚上可以撤离了。”这是苏俄女军官的话,但是必须走水路,当他们走向舰艇,当他们进入舱底,当他们在密闭的世界里等待8个小时的苦熬,其实他们以为看见了明天看见了未来,连军官1907年遗忘的怀表也送到了他面前,这是那个叫伊戈利亚的孩子长大成为苏俄的乔治之后,还给他的时间。1907年完全变成了记忆,1920年是现在,一块怀表让他安全地回到了现在,必将让他走向未来。但是,伊戈利亚不再是以前的伊戈利亚,他给军官的东西除了怀表,还有一本《物种起源》——这又像是对记忆的还原,因为伊戈利亚在1907年相遇的时候,总是问他:人类真的是猿猴的后代?他不理解人类的祖先是猿猴,而现在当他已经成为革命者,这一本《物种起源》就是关于新时代的一个物证:人类需要进化,革命是进化的必要过程,只有消灭旧时代才能迎来新时代。
《中暑》电影海报
怀表和《物种起源》,是对于时代进步的一种阐释,当新时代来临,旧时代必将走向覆灭:乔治在舰艇之外敬礼和挥手,这是对军官最后的告别,也是对旧时代的告别,“动手!”成为了告别的命令,终于那艘在他们看来航行8个小时让他们离开的舰船,成为了他们的死亡之船,它在下沉,慢慢地下沉,永远地下沉,德国照相机拍摄的合影成为旧时代死亡的影像:“1918年至1922年,在俄罗斯南部及克里米亚半岛地区,高达800万人死亡……”800万人,是旧时代的那只孔雀,它必将成为新时代的祭品,再没有1907年的邂逅,再没有1907年的友谊,再没有1907年的回忆,时间和怀表一样走向了终点。
但是,当1920年的新时代以残酷的方式送走了1907年的旧时代,这是不是一个国家的进步?这是不是一个民族的未来?当2014年的尼基塔·米哈尔科夫再次进入历史的时候,他是不是在回望这个本属于未来的过去?1907年的优雅在1920年葬身水底,绝不是一个新时代真正的来临,绝不是一种进化论下的国家新生,因为2014年已不再是苏维埃,而是那个经历了裂变的俄罗斯,如果说2014年是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站立的现在,那么1920年乃至之后70多年的苏联何尝不是另一个旧时代?《物种起源》的进化论使得孩子伊戈利亚成为了革命者乔治,但是进化论也可以完成一种溯源:人类的祖先是不是就是未开化的猴子?那个1907年的旧时代,以及从旧时代变成新时代又沦为旧时代的历史,是不是也有猴子的野蛮,是不是也是倒退?在白军战俘等待命运的时候,一辆童车从高处的台阶上被推下来,军官口中数着台阶数,当到“90”的时候,童车倒在燃烧的火中,这是对爱森斯坦《波将金战舰》的一次戏仿?戏仿也是一次对革命的颠覆,而“90”这个数字似乎更是新旧交替的一个隐喻符号。
旧时代在新时代面前沉入历史,而新时代又成为了另一个旧时代,这是一种轮回的宿命?以前没有做过,未来也不会有了,像爱情一样,有些东西只会昙花一现,有些东西注定要逃离,就像杀死了塞利万诺夫将军的柯卡在船舰下沉之前,对军官说出了俄罗斯无法逃避的命运:“我恨俄罗斯文学,一百年来它就没停止过泼粪——骂神甫,骂老爷,骂每一个政府……一切都是我们亲手栽下的,正是这双手毁灭了俄罗斯。”丧钟为失败者的自己敲响,也为旧时代敲响,而关于国家,关于民族,都成了一首“未来也不会发生”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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