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8《卡利古拉》:我选择了杀戮者的幸福
我掌管起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不可能者为王。
——《第一幕·第十一场》
不可能就是“让天空不成其为天空”,就是“让一张美丽的脸变丑”,就是“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麻木不仁”,正因为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卡索尼娅看来,“这种事儿你办不到。”不可能不是客观存在的事物,是主观命名甚至去办的事情,所以即使在卡利古拉看来,世界的真正规律是“不可能者为王”,他也要让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但是他所改变的是客观规律,即使发生了,它也是在客观意义上属于“不可能者”。
第一幕第十一场是卡利古拉和情人卡索尼娅之间的对话,一个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权威的人竟然在卡索尼娅面前哭了,为什么?不是因为自己爱着的妹妹和情人德鲁西娅之死,“一个男子哭泣不是由于爱情”,而是卡利古拉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无名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往上升,这就是绝望,它和肉体的痛苦不同,它的无名就在于无力去改变它就会发生,这就是卡利古拉所说的“不可能者”,他被它控制住,丧失了一切的希望,从而看见了人的悲剧性存在,“如果我对这个世界不采取行动,那么我是睡觉还是醒着,也就毫无差异了。”所以卡利古拉作为一个国王,要让不可能的事情发生,这就是他采取的行动:“我要让天空和大海浑然一体,要把美和丑混淆起来,要让痛苦进发出笑声!”
从感受到不可能的事无处不在,到采取行动让不可能者为王,这就是加缪笔下“第一人”对荒诞的态度:客观现实就是无处可逃的荒诞,它最后变成爱情的逝去,变成无法改变现实的绝望,变成和肉体痛苦一样的折磨,所以他一起到还治其人之身,让世界真正变成这个荒诞的世界,而且在“不可能者为王”中采取一切的行动,是让荒诞变得更为荒诞:天空和大海浑然一体,美和丑混淆起来,让痛苦发出笑声,还要让世界彻底改变:最后就是人不再死亡,他们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等到一切全被拉平了,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在大地上实现”——以更荒诞的行动对应本来就荒诞的世界,这是卡利古拉最愚蠢的服从,还是他最彻底的反抗?
“卡利古拉是个相当和蔼可亲的君主,不料他的妹妹兼情人德鲁西娅死了,他发现这样的世界不能令人满意。从此,他就迷上不可能的事情,染上鄙夷的憎恶的情绪,要杀戮和系统地蹂躏所有价值……生活的激情将他拖向拒绝和破坏,他就以拒绝的力量和破坏的疯狂,将周围铲平了。”加缪在《戏剧集》美国版的序言中解释了《卡利古拉》剧本中卡利古拉这个人物存在的意义,首先是他遭受了命运的不公,妹妹兼情人德鲁西娅死了,是一切发生的源头,在他开始真正面对这个荒诞的世界时,他为什么不是用更积极的方式对抗不可能的事情,而是以杀戮的方式成为不可能世界的一个仆人?他拒绝的态度和破坏的疯狂,让不可能继续前进,继续制造悲剧,而他无疑也成为了悲剧之中的人物,这就是加缪所说的“高级自杀”。
德鲁西娅逝世,作为一切事件的起点,在现象学意义上引起了王宫的连锁反应,身为国王的卡利古拉失踪不见了,这是爱情逝去带来的痛苦?老贵族用世俗的眼光,甚至认为它是一种乱伦,“不管怎样,国家利益为重,不能允许一种乱伦的行为染上悲剧的色彩。”在这种议论中,只有埃利孔看到了事件背后的荒诞存在:结婚看起来是一种择偶的结合,但其实也是一种不幸,因为,“自己满以为是挑选别人,结果反而被别人选取。”所以他理解卡利古拉的不幸,“他大概觉得自己受束缚,于是逃离了。”不幸就在于你根本无法选择,“我就敢这么说,自己若是能选择父亲的话,恐怕现在我还没有出世呢。”埃利孔明显区别于那些贵族,他所说的选择的不自由甚至无法选择就指向了人之生存的荒诞。
卡利古拉终于出现了,当衣衫肮脏、神态异常的卡利古拉回到王宫,大家也认为他疯了,被情人之死折磨得疯了,而实际上卡利古拉和埃利孔一样感觉到了无法选择的绝望,这也得他认识到了世界荒诞的本质:“说来简单,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他对埃利孔说想要月亮,这就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而月亮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天上之物,它的隐喻性就是不可能,“我想要月亮,或者幸福,或者永生,我想要的东西也许是荒唐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德鲁西娅之死不是爱情之死,而是成为了真理的标志,他告诉埃利孔的真理就是:“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知道了世界就是被不可能统治,知道了生活并不幸福的真理,卡利古拉其实真正走进了这个荒诞的世界,而他醒悟之后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不可能发生:当卡利古拉听说国库的问题之后,下令让帝国拥有财富的人都将财产捐给国家——甚至卡利古拉不用“捐献”这个词,他命令就是用“掠夺”的方式,“至于我,我要明火执仗地掠夺,这样,就会改变你们小本经营的方式。”甚至让总管执行命令:全罗马公民都必须签署遗嘱,而外地公民也要在一个月内签署。
这一决定引起了王宫的议论,西皮翁就对卡利古拉说:“这是不可能的呀。”但是卡利古拉却回答:“恰恰是因为不可能!问题就在于不可能,再确切点儿说,就是要使不可能变为可能。”因为不可能是本质,所以卡利古拉让这个世界变本加厉现出不可能的本质,他要让整个国家的人都生活在不可能中,对于这一决定,卡利古拉对总管说的那句话可以看做是对荒诞论的第一次阐述:“我要铲除自相矛盾者和矛盾。”德鲁西娅的死揭开的真理,是关于生与死的矛盾,是关于得到和得不到的矛盾,是关于幸福和不幸福的矛盾,自相矛盾和矛盾正是世界荒诞的标志,而现在卡利古拉经历了这一切,他要将自相矛盾和矛盾铲除,就是要保留不可能的本质,就是让世界真正变成不合理的荒诞状态——这就是属于卡利古拉的行动。
编号:X38·2240516·2118 |
第一幕是卡利古拉的“醒悟”,第二幕则是他的行动,中间隔了三年,在这三年中,卡利古拉的政策到底制造了怎样荒诞的故事?他没收了帕特里西乌斯的财产,杀害了西皮翁的父亲,夺走了奥克塔维乌斯的妻子甚至让她成为了接客的妓女,还杀死了勒皮杜斯的儿子,甚至在大臣的聚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卡利古拉拉着穆西乌斯的妻子走进隔壁一间屋子,几分钟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并对穆西乌斯说:“还给你老婆。她就要回到你的身边。”他还故意把梅勒伊亚身上的哮喘药说成是毒药,然后强硬让他吃了下去,造成了梅勒伊亚的死亡。不仅如此,他还让埃利孔在众人面前背诵关于处决的决定:“所有的人都应当处死,问题只在于时间和耐心。”在他看来,处决能使人免于痛苦,脱离苦海;处决都是普遍的、令人鼓舞的和公正的;人应当死,因为他们有罪,他们之所以有罪,是因为他们当了卡利古拉的臣民;既然帝国上下全是卡利古拉的臣民,那么人人有罪。
这是三年来的一个缩影,卡利古拉的行为的确让不可能的事发生了,而且让大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也变成了大家私底下所议论的暴君。但是暴君的另一面却是卡利古拉口中的“恶中纯粹的人”,西皮翁把他称为魔鬼、吃人的恶魔,说他的丧心病狂就在于他邪恶的孤独,卡利古拉开始对西皮翁发怒:“孤独!你,你领教过吗?孤独,诗人和无能之辈的孤独。孤独?究竟是什么样的孤独呢?哼,你并不知道,单独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孤独的。未来和过去具有同样的压力,无处不伴随我们!”这是一个失去了爱无法幸福地孤独者,这是一个看见了死亡而无法永生的孤独者,这是一个品尝了荒诞而必须让荒诞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孤独者,而且,消灭孤独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蔑视,“孤独中充斥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回荡着逝去的嘈杂喧哗声。还有,当夜幕将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就在我抚摩着的女人身边,肉体的欲望终于满足了,我认为精神可以脱离肉体,去捕捉一下生死之间的我的时候,我的整个孤独,却充满了交欢后的汗臭气味,那是躺在我身边还昏昏欲睡的女人腋下发出的。”自己的孤独转为对他人的蔑视,这是卡利古拉荒诞论的第二次阐述,从铲除自相矛盾和矛盾到变成对生活和他人的蔑视,卡利古拉在荒诞之路上越走越远。
但是不管是铲除自相矛盾和矛盾,还是对生活和他人的蔑视变成了暴力,这无疑让卡利古拉进入到真正的悲剧之中,他的所有行动看起来都是对不可能的反抗,但是当变成了行动,他的悲剧意义就在于他利用了手中的权力。他能够出台各种匪夷所思的政策,这是权力;他能够杀死别人的父亲和儿子,夺走他人的妻子,这是权力;他能够尊不可能为王,自己也让种种不可能之事发生,这也是权力。可以说,卡利古拉的一切行动就在于让自己得到自由,但是这种自由让他为所欲为,这种自由更是造成了更多人的不自由,“我要让他们开开眼,看看这个帝国唯一自由的人!”在更深的意义上,卡利古拉所创造的自由,让不可能的事情发生,最后也一定会让自己变得不自由。
实际上,加缪在这里对荒诞的本质有了更深的阐述,当权力成为荒诞的砝码,当自由成为荒诞的借口,它一样处在不可能之中,一样是不自由,甚至是更大的荒诞——就像卡利古拉面前的那些镜子,它们带给卡利古拉的只是一种自由的幻觉。但是卡利古拉并不就此罢休,他由此进入到了荒诞论的第三次阐述:他装扮成女神维纳斯,在众人面前显灵,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神的秘密”。不仅如此,卡利古拉在艺术的世界里让自己和神一样,不是和神一样去解救,而是与神一样变得残酷无情,想和神分庭抗礼,所以西皮翁将之命名为“渎神”,而卡利古拉则认为自己作为暴君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神化,这样做的目的是“补偿神的愚蠢和仇恨”。因为卡利古拉成为了神,所以他“装扮成了命运”,所以他“要代替瘟疫”,而一切的命运和瘟疫就是卡利古拉以神的方式制造的另一种不可能,它带来的是彻底的毁灭。
在这里,卡利古拉的行动其实已经具有了一种反抗性,只不过他是在反抗那个镜像中的自己,这就为他的最后悲剧埋下了伏笔。一方面,卡利古拉用种种方式让世界的不可能彻底成为所有人的噩梦,是他揭开了这个真理,所以最能理解他的埃利孔面对舍雷亚等人的指责好饿控诉,反而揭露了他们伪善的一面:“我看到你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脸贪婪相,一双虚设的手。就你们,还要审判别人?你们开设美德商店,梦想平安无事,就像少女憧憬爱情那样。可是,你们即将在恐怖中死去,临死还不知道自己一生都在说谎。就你们这号人,还妄图审判那个忍受痛苦而不计较、每天都有上千个伤口流血的人吗?”而当卡利古拉终于烧掉了舍雷亚的书板,同样也揭开了他们美德背后的荒谬,“舍雷亚,你纯洁的额头多令人景仰。一个清白的人,多美呀,多美呀!”
从铲除自相矛盾和矛盾,到对生活和他人的蔑视,再到以所谓艺术的方式装扮成命运,卡利古拉让不可能的事情不断发生,让世界成为不可能统治的世界,让自己自由反而让自己不自由,反抗荒诞反而变成了荒诞,卡利古拉的权力是他无法逃离的牢笼,在这些行动付诸实践之后,卡利古拉终于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这就是杀戮者的幸福,甚至这是一个从德鲁西娅去世的“源点”得出的结论,“爱情并不能令我满足,当时我悟出的就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同这个人白头偕老,这种爱情我无法接受。”死亡带来的醒悟才是真正的荒诞:“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所以当他扼住卡索尼娅的喉咙,一步步将她带向死亡的时候,卡索尼娅没有任何的反抗,她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一种无意义?是不是也在自己的死中让卡利古拉再次看见真理?
追寻自由是一种不自由,反抗荒诞进入到更荒诞世界,制造悲剧意味着难以逃离悲剧——卡利古拉的权力才是一切荒诞的来源,当王宫中的反抗者终于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身体,卡利古拉喊着:“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镜子破碎,虚幻破碎,权力破碎,在卡利古拉倒地之前,他最后说出的话是:“我还活着!”以活着的方式死去,是不是卡利古拉打破了真理实现了永生的幸福?是不是第一次真正发现了无法避免的不可能?当卡利古拉喊出“我还活着!”这最后一句话,加缪也发出了关于荒诞的宣言:“这就是悲剧。”他在1955年关于戏剧的论述中,就指出,“悲剧内在的一切,都趋向于打破这种平衡,从而毁掉悲剧本身。”相互对立的力量组成了悲剧,一种是压抑一种是反抗,一种是秩序一种是反秩序,一种是理性一种是反理性,最后它们在对立中形成的悲剧,就在悲剧的自我毁灭中变成了更大的悲剧,卡利古拉就是一个悲剧人物,他以死亡的方式活着,也以活着的方式死去,“真正的现代悲剧,是我不会在这里给你们念的悲剧,因为它还不存在。它需要我们的耐心和一位天才,才能够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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