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04《遗忘通论》:我潜入我自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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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听到一个虚弱、裂开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一位十分苍白的老妇人,她跛着一条腿,灰白的头发编成两条粗辫子:“我是卢多维卡·费尔南德斯,先生。你有什么事?”
    ——《丹尼尔·本希莫尔调查卢多的失踪》

马尼奥·莫雷拉·蒙特进入了大楼,当他按下电梯上楼时,听到了门卫利赛尔·埃万热利斯塔追赶巴伊阿库时发出的喊叫;丹尼尔已经在楼上了,但是当他听到蒙特的声音时还是战栗不已,他想起了在西蒙-皮埃尔消失的那晚,作为私家侦探的蒙特曾经叫醒过他甚至也想让他消失;藏在公寓里的“小酋长”知道巴伊阿库已经上来了,他更看到曾经审讯自己的蒙特站在他面前,他用食指戳了戳蒙特的胸口嘲笑他:“鬣狗?属于狗腿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巴伊阿库也看到了蒙特,他拿出刀指着蒙特说:“我也记得你,而且不是什么快乐的记忆。”热雷米亚斯、安东尼奥、小酋长、丹尼尔以及埃万热利斯塔,大家围住了蒙特,他开始后退,然后祈求似的对大家说:“冷静,大家冷静,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都是安哥拉同胞。”

这是在“艳羡大楼”发生的一幕,当众人在行动中偶遇或者汇聚在一起的时候,过去发生恩怨都变成了在场的证明,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无疑就是把小说中的多条线索汇合在了一起,就像库邦戈河一样,众多的支流变成了“奇特终点”,是入海还是由此被截流?一切似乎回到了蒙特所说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安哥拉同胞”,那么是不是这是过去发生之镇压、革命、拘捕、暗杀被宽恕、被赦免的唯一借口?这是不是和平的开始?一把刀抵到了蒙特的胸口,这个私家侦探第一次脸色苍白,但是他没有看见鲜血,而当热雷米亚斯抓住纳赛尔的肩膀并往自己方向拉时,丹尼尔又夺过了那把刀,他发现刀是假的,“感谢上帝,这是一把表演用的刀。”刀没有成为复仇的刀,刀没有制造最后的流血和死亡,这是不是又是因为是“安哥拉同胞”而得到的一次宽恕和赦免?

“有些人害怕被遗忘。这种病症叫被遗忘恐惧症。”但是蒙特正好相反,他一直害怕的是别人永远忘不了他,“但在那里,在奥卡万戈三角洲,他曾感到被遗忘。当时他很幸福。”当“艳羡大楼”成为一条将支流汇聚起来的河流,遗忘变成了不被遗忘,不被遗忘变成了最后的隐喻:蒙特最后还是死了,他死于为卫星电视天线——在他想为妻子玛利亚·克拉拉安装天线的时候,天线从屋顶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的头上,“有人把这件事看作新时代的讽喻。”蒙特之死构成的隐喻也许和不被遗忘的遗忘有关,克拉拉曾经是国家独立时的中学生,她给那只传递信息的鸽子取名“爱”,那时她通过女仆给一个女性朋友传递消息,朋友在维也纳找到了蒙特,蒙特正在调查关于军事政变的流言,这件事涉及到黑人军官,他们对于武装力量高层中白人和混血的主导地位感到不满,蒙特于是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明天。六点,老地方。小心。我爱你。”纸条卷起来放进了塑料圆瓶里,然后夹在指环里,又缠在了鸽子的右爪上。谁是那个“你”?那个和“老地方”在哪里?哭了一晚上的克拉拉去了里斯本,而当她在十八周岁生日五个月后回到安哥拉罗安达后,她嫁给了蒙特。

她为蒙特哭,她是那个“你”,她感受到了“我爱你”的巨大激情,但是也许纸条只不过是众多纸条中的一张,也许鸽子只是众多鸽子中的一只,也许“爱”也只是一只鸽子的名字,而蒙特的死也许也是这个遗忘而不被遗忘故事中的一环,被电视天线砸死,是为了那种叫“爱”的故事而死,而不是死于那些复仇的人,这也许就是不被遗忘的遗忘,“为蒙特而哭的人不少。但我很难想象他会上天堂。”阿瓜卢萨安排了蒙特的死,不是电视天线是一个隐喻,也不是那只叫“爱”的鸽子诗歌隐喻,而是蒙特之死是个隐喻,它和遗忘而不被遗忘有关,又和不被遗忘而被遗忘有关。而回到那条众人汇聚在一起的“库邦戈河奇特终点”,回到“我们都是安哥拉同胞”的可笑祈求,或者回到“遗忘通论”中的遗忘和不被遗忘本身,当“艳羡大楼”成为这个故事敲开真相的现场,另一个遗忘和不被遗忘的故事在这一刻也进入了现场,通过虚弱、裂开的声音,也通过虚弱、裂开的门。

编号:C79·2250318·2272
作者:【安哥拉】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0年04月第一版
定价:65.00元当当30.60元
ISBN:9787208163072
页数:282页

当丹尼尔终于敲开“艳羡大楼”这幢公寓的门,他听到妇人说出自己的卢多的时候,这个“收集失踪的人”终于找到了被列为最高一级失踪案件的失踪者,而当那扇门打开,在这里与世隔绝生活了28年的卢多也终于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当开始对来访者说话,当开始报出自己的名字,当询问来访的目的,卢多打开的世界也连接了内部外部,连接了遗忘和被遗忘——在这一刻,阿瓜卢萨也终于赋予了这条库邦戈河更为奇特的终点:她在里面是被遗忘者,她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她又变成了不被遗忘者,而内和外被奇特地连接起来,它更具隐喻意义的是:里面的隔绝不是封闭,它是外面世界的一个变体,或者说,与世隔绝的28年她从来没有真正抵达过遗忘,甚至她越是遗忘却越是记住,就像外面风云变幻的安哥拉局势,每一个个体都在时间的变迁被遗忘,但是他们又是历史不被遗忘的存在者——或者活着,或者死去,生命本身就是储存记忆的过程。

28年对于卢多来说,是与世隔绝的28年,从她在1976年在第一本日记中写下第一句话,到2004年虚弱、裂开的墙和门让她重见天日,她活在大楼的内部,活在被人遗忘的世界里。但是这28年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对于安哥拉政局来说,永远不会被遗忘,而这种不被遗忘渗透在每一个经历了这段历史的人身上,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他们也是历史的参与者和书写者。绰号“刽子手”的热雷米亚斯成为了葡萄牙的雇佣军,在安哥拉他看见了血迹斑斑、弹痕累累的墙,墙上写着“斗争还要继续”的铭文,他被一颗子弹射中,但是枪决没有让他死去,他被宰仁慈玛利亚医院工作的护士玛达莱娜救起在边境藏了起来,“几年过去了。几十年。热雷米亚斯从未跨越边境。”那颗子弹没有要了热雷米亚斯的命,射出子弹的是蒙特,曾经他是记者后来他成为了革命者,但是在安哥拉独立之后,他反对国家新的方针,“他不同意放弃原先的理想,向市场经济投降,向资本主义强国靠近。”他成为了私家侦探,杀死女人的丈夫西蒙是他的业务之一,他制造了西蒙被“大地吞噬”的假象,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所有坚固的东西都消失在空中。”安哥拉的资本主义已经变成了废墟里的霉菌,只有它自己才能造成自身的终结;曾经他审讯过的一个年轻的法律学专业学生名叫“小酋长”,这个自幼失去双亲的孩子曾经两次被捕,其中一次就是蒙特在追捕雇佣兵“刽子手”的时候,逮捕了他以及玛达莱娜,越狱之后的小酋长就藏在了“艳羡大楼”里,直到首任总统去世政府有限开放,小酋长走在首都街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法国人西蒙被大地吞噬了,小酋长被认为死了,他们都属于失踪者,丹尼尔就是专门收集失踪信息的人,他把事件划分为零到十个等级,唯一一桩十级失踪就是1988年一个叫新希望的地方,25名女性被怀疑实施了巫术而被杀,同样,和政府的统一口径一样,这不是失踪,而是被大地吞噬了。

一切都在发生,从独立到政变,到革命到反革命,每个人在这场政治洪流中变换着自己的身份,这其中有武装力量,有殖民者,有独立革命者,有葡萄牙雇佣军,有古巴士兵,更有作家、企业家、珠宝商、私家侦探、记者、囚犯,他们构成了安哥拉动荡政局的旁观者、参与者,但是每个人无法逃脱的身份就是见证者,而见证者的身份意味着他们从来不会被遗忘,他们也不会遗忘历史。这就构成了阿瓜卢萨的“外部叙事”,它构成了安哥拉的宏大叙事。而卢卡呢,这个从葡萄牙来到安哥拉寻找姐姐的女人,并不应该成为安哥拉宏大历史的见证者,而当她的姐姐奥戴特和姐夫奥兰多正准备离开安哥拉回到葡萄牙,却莫名其妙失踪了,这更让她独守着“艳羡大楼”的公寓而成为与世隔绝的人,但是,这内部的一切永远不被隔绝的,它就像是动荡政局的一个浓缩版,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上演着“事件”。

阿瓜卢萨:我们总是死于意志消沉

失踪之后葡萄牙军官来到公寓,卢多跑去拿了奥兰多的枪,对着枪口射击,军官离开了,但是,“枪声会引来枪声。对着天空开一枪,很快就会有数十发子弹前来做伴。”这就是内和外的共振。1977年5月27日,安哥拉首都罗安达发生了支持时任内务部长尼托·阿尔维斯的政变,此后这些支持者被视为“派系分子”遭到政府的追捕,许多人被送入集中营乃至未经审判被枪决,这一事件中,反叛军占领了小酋长所在的监狱,古巴士兵闯入了电视大楼控制了节目播出权,而卢多在露台上看到了下面驶过的一辆敞顶货车,上面装满了尸体。姐姐在失踪之前和奥兰多争吵时说的“恐怖分子”,卢多听到收音机说:“人民权力是一切混乱的缘由。”以及收音机按钮旋转时听到不同语言的声音,它们是英语的“以色列军方救出了恩德培机场人质乘客”,法语的“毛泽东去世”“独立斗土今天获胜”,斯瓦西里语的“上帝是慈爱、怜悯的”还有纸条上写着“明天。六点,老地方。小心。我爱你。”的鸽子落在了公寓里……这些都构成了外部世界对内部的渗透,卢多就活在宏大叙事里,她见证了一切,她也记住了一切。

但是在公寓用墙被封起来之后,卢多的确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开始写日记,第一本日记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无事。我睡了觉。睡觉时我梦见了我在睡觉。树木、野兽,一大堆昆虫,它们和我分享了我的梦。”后来日记本写完了,她便在墙壁上用煤块写诗歌;她把长纸箱子改装成特殊的装置,“在眼睛的高度挖了两个孔以便窥视,还有两个孔开在两边,位置更低,这样可以伸出双手。”她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词语;他养了鸡,用玉米喂它们,她和那只叫“幽灵”的狗相伴,晚上还有萤火虫飞来,她进入到自己的梦中,“我潜入我自己的梦。”她把这个过程叫做“死亡”;后来没有了电,也缺少了食物,她开始烧掉藏书,“我发觉自己把整间公寓都转化成一本大书。燃烧了所有藏书,我死之后,留下的只有我的声音。”再后来她的视力越来越差,几乎失明。

卢多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内部被打开的世界,孤独、冷寂、诡异,面临着死亡,但是卢多却完全把这里变成了另一个社会,她曾听奥兰多说起安哥拉的首都基安达就是塞壬,“基安达是个实体,是一种可善可恶的能量。这种能量通过在水中、海浪中和狂风中显示彩光表现出来。”因为这幢大楼以前就是一个潟湖,渔民们会在这里上贡,后来一切都被改变了,“它变形成了塞壬,但是还保留着原本的能力。”潟湖就是一个隐喻,这是一种破坏,甚至是一种毁灭,而卢多无疑见证了内部发生的一切,而阿瓜卢萨赋予了世隔绝公寓里的东西更多象征意义:曾经在潟湖周围的河马,是安哥拉的原住民,他们在殖民的过程中消失了,“我在露台上看到一头河马,在这一层旁边的阳台上跳舞。”;那些养的鸡是公民财富的象征,但是玉米没了,鸡后来都死了;鸽子是信使,但是那纸条不是传递着爱,它是一句暗号;“幽灵”是德国牧羊犬的名字,它是陪伴者,但是最后也死了;还有那只被卢多命名为“拉·格瓦拉”的猴子,最后被卢多杀死了,“卢多站起身来,走到猴子身边,拔出小刀,然后割破了它的喉咙。”这是不是卢多对革命者的态度?

但是,对于隔绝者的卢多来说,阿瓜卢萨更将其变成了遗忘者,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失去了家人的女人是一个被遗忘者,但是在内心深处卢多更像成为主动的遗忘者,“如果我还有可用的地方、煤和墙壁,我本可以写一部关于遗忘的通论。”她为什么要遗忘?她想要遗忘什么?“我害怕窗户外面的东西,害怕喷涌进来的空气,害怕它带来的响声。”卢多害怕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希望遗忘,这种遗忘一方面是对于安哥拉局势的某种拒绝,而另一方面“外面”不仅仅是安哥拉,不仅仅是成为塞壬的首都基安达,她在来到安哥拉的时候就对姐姐说自己从未喜欢过面对天空,“开放的空间对她就是一种折磨。”外面意味着嘈杂的语言,不知名的昆虫,消失的河马,等待鸽子的女人,她要遗忘这一切,但是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她正走向被遗忘的世界,却又唤起了她的记忆,这就像一个悖论,而这个悖论的通论就是:“我继续不相信,不信上帝也不信人性。”

这个“遗忘通论”被真正揭开真相源于收集失踪者的丹尼尔,他收到一封信来自一个名叫玛利亚·达·皮耶达德·洛伦索·迪亚斯的女心理学家,她说自己很小就被母亲送人了,她的母亲就是卢多,“卢多维卡·费尔南德斯·马诺,这是我生母的名字,她在1955年遭陌生人残忍强奸,然后怀孕了。”被强奸而怀孕,这就是卢多的经历,她不知道侵犯自己的男人最后怎么样了,只是听说他逃去了西班牙,所以她在生下孩子之后搬到了姐姐家里,“一点点地,我开始遗忘。”即使女儿找到了她要带她回去祖国,卢多的回答是:“孩子,这里才是我的祖国。我已经没有别的故乡了。”卢多构建了她的“遗忘通论”,对于那段被侵犯记忆的遗忘,就是遗忘痛苦,遗忘暴力,遗忘人性的恶,而对于卢多个体的伤害不正是安哥拉历史的隐喻:这片土地不也遭受了一系列暴力的侵犯?“我的人民。我很遗憾你错过了那么多。我很遗憾。但不幸的人性不是和你一样吗?”

遗忘通论指向那段历史,但是阿瓜卢萨却也给了这个“遗忘”另一种色彩,遗忘可以不被遗忘,遗忘也可以成为对未来的某种启示,卢多写下那些东西只是为了写给过去的自己,而过去往往指向另一个未来,“卢多,亲爱的:我现在很幸福。”最后阿瓜卢萨让卢多的不遗忘变成一场温馨的梦,也许这也是属于安哥拉的一次新生之梦:

在梦里,卢多还是个小女孩。她坐在一片白沙滩上。萨巴鲁躺在她怀里,望着大海。他们谈着过去和未来,互相交换着回忆,笑谈起他们怪异的相识方式。两人的笑声在空气中震荡,就好像一团鸟儿照亮了平静的早上。这时,萨巴鲁站起身:“白天诞生了,卢多。我们走吧。”于是两人朝着光的方向走去,言笑晏晏,仿佛要乘船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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