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4【“百人千影”笔记】卡洛斯·绍拉:“极乐花园”里的狼和乌鸦
弗拉门戈舞蹈的腰下部动作代表着大地,而在腰上半部的动作是与天空联系的,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舞蹈形式。
——卡洛斯·绍拉
卡洛斯·绍拉建造的那座“极乐花园”里没有弗拉门戈舞曲,但是有大地,有天空:安东尼奥拿着双管猎枪,上膛,瞄准,射击,天空中掉下一只鸟。这是属于安东尼奥的“狩猎”行动,当他用猎枪连接起大地和天空,当他像狼一样射中了“乌鸦”,是不是在表演着一曲狂放而热烈、属于身体本身的“弗拉门戈舞”?
《极乐花园》里上演的“独一无二的舞蹈”不是卡洛斯·绍拉的一次致敬,而是以断裂式的解构方式反思历史,以残疾式的身体寓言拷问现实:安东尼奥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极乐花园”,他手上拿着的是猎人们准备好的猎枪,枪声响起而掉落的鸟是人们早已备好的道具——当这个狩猎过程变成虚拟的骗局,何来真正的“极乐花园”?当只有一个无法站立且失忆的身体,何来代表大地的腰部以下动作?当从天空掉落的鸟早已死去,何来对现实仰视的超越?大地与天空在被阉割的身体中断裂,卡洛斯·绍拉在遭遇了车祸的安东尼奥中找到了反向弗拉门戈的失忆性现实。
失忆到底是在被动状态下对记忆的一次摧毁,还是主动中对现实的逃避?当安东尼奥失忆,全家人都在不断寻找线索,不断创造机会,在两种维度中他们努力让安东尼奥复活记忆,一种是诱惑式的,那些书、瑞士地图、保险柜,密码都是摆在安东尼奥面前的诱惑关键词;另一种则是暴力式的,“他今晚要和猪生活在一起。”这是母亲的命令,一头猪被关进阴暗的房间,然后他们把坐在轮椅上的安东尼奥推了进去,在安东尼奥大声喊“不”的抗争中,他们依然没有放手,而当一段时间后房门被打开,母亲却微笑着对他说:“这里根本没有猪。”女人、身体、金钱以及暴力都没有让安东尼奥恢复记忆,而最后他选择的是自我失忆,只有这样他才属于自己,才能在轮椅的世界里远离暴力、革命、金钱和秩序,因为再无法在大地上行走、无法和天空相连的安东尼奥真正想要去除的是留在记忆中5岁时的那段记忆。
“这是他5岁时能做的事,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他必须被送上绞刑架。”安东尼奥5岁时的那一天在父亲那里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5岁时父亲在他领圣餐时说:“基督就是统治。”5岁时教堂的大门被打开,一群荷枪实弹的人闯进来大声喊着“共和国万岁”,5岁时喊着两种信仰口号的人群爆发了冲突——5岁的安东尼奥目睹了这一切,5岁的安东尼奥“失忆”了,而安东尼奥5岁的那一天正是1931年4月14日,西班牙历史上的第二共和国成立,当君主制度被推翻,当立宪议会选举开始,当临时政府成立,民主时代到来了,但是失忆的安东尼奥却从此远离了大地和天空。
《极乐花园》是卡洛斯·绍拉将记忆导入政治的一次暗示,而这种暗示在卡洛斯·绍拉身上也成为一种“前历史”记忆:1932年1月4日,卡洛斯·绍拉出生在西班牙阿拉贡省胡亚斯卡市——这个“生日”距离安东尼奥“失忆”的1931年4月14日过去还不到1年,人生没有触及的失忆日子,是不是也构成了卡洛斯·绍拉的一次失忆?或者他会想安东尼奥一样以喊出“不”的态度在自我失忆的影像世界里解构暴力、革命、金钱和秩序?的确,记忆构成了卡洛斯·绍拉电影的一种“母题”,它在失去记忆、寻找记忆、复活记忆以及摧毁记忆等不同的变形仪式中面向历史和现实,面向天空和大地,面向“腰下部”的身体和“腰上部”的信仰。
1966年的《狩猎》可以看成是《极乐花园》的一个“前在”影子,黑白的影像世界似乎指向了对西班牙历史的解读,那辆军用吉普车载着四个人去往猎兔场,何塞、帕克和路易斯是三名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的老兵,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做起了生意,成为了生意上的伙伴,而奎克作为年轻的一代,是游离于“历史”之外的,卡洛斯·绍拉通过他的视角逐渐揭开了那段隐秘的历史,奎克闯入的方式,最终让他们对于战争的记忆演化成了“猎人”的杀戮游戏,这是一个从杀戮潜伏期到酝酿期再到爆发期的渐进过程,旁观者的奎克变成了目击者,而目击者最终也变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他疯狂地开着越野车,他拿着德国造的鲁格尔手枪,“我好像来过这里”更是父亲投下的影子,他以另一种方式进入历史,参与杀戮,而当年轻的一代无可逃避杀戮,在卡洛斯·绍拉最后的定格中,历史已经无法改写,残酷的悲剧永远在场,“这是世界末日,永恒之火在燃烧……”
现实进入了历史,历史投下了阴影,记忆呈现的断裂感,让历史和现实的对话变成了一种“镜像指认”。卡洛斯·绍拉采用的嵌套结构加剧了这种断裂,也制造了影像意义新的错位,它甚至以超现实的方式变成了对记忆的解构——卡洛斯·绍拉早期就以“超现实主义三部曲”命名《薄荷刨冰》《圣力三重奏》和《蜂巢》这三部电影。在《薄荷刨冰》中,医生朱利安看起来是让身体走向欲望世界,他把艾琳娜带到那个陌生的记忆中,他告诉艾琳娜,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然后说起是在卡兰廷,而且是在耶稣受难日这天,说艾琳娜穿着白色的衣服——这是一个“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故事,朱利安讲述卡兰廷的经历,就是要艾琳娜进入到自己预设的记忆中,最后让记忆的复活目的是让自己回到过去,回到超越现实的存在里:那里是鹧鸪的季节,那里有结婚的游戏,那里有舞蹈,有死亡,有惩罚,有迷失,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抵御着现实变老的可怕真相。但是这是一个在艾琳娜面前不存在的记忆,朱利安便以身体置换身体、用欲望命名欲望的方式,完成了对记忆的一种虚构,他把艾琳娜的身体移植到护士安娜身上,她让安娜打扮自己,让她戴上假睫毛——而这一切本身就是“失忆”,当最后的死亡发生,记忆变成了对现实的谋杀:是朱利安用置换的方式拥有了另一个艾琳娜?还是安娜用影子谋杀的方式获得了属于她的爱情?
《薄荷刨冰》用身体置换身体唤回虚构的记忆,就是一种断裂,而在《蜂巢》中,特丽莎在那个巨大的、抽象的、极简主义风格的房子里也制造了和现实的断裂。在搬来的家具里,她唯一关注的是和自己童年有关的一切,那些雕像,那些书籍,那些桌椅,都刻着童年的印记,她不想扔掉,她保留着记忆,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走出童年要迎来现实。这种断裂一方面是她的自我保护,另一方面则是自我禁锢。和特里莎不同的是,丈夫德佩罗却经营着一家汽车制造厂,在和社会的接触中,他生活在一个和他人有关的世界里,这里有工人,有支票,有律师,当然更多是交易——所以即使最后分开,德佩罗也要决绝地走出屋子,“游戏结束了,我该走了。”最后的断裂是两种方式的死亡,在特丽莎挽留无果的情况下,她向走出门外的德佩罗开了一枪,德佩罗应声倒在了地上,这是他者制造的谋杀;特丽莎在杀死了德佩罗之后,又跑进了房子,然后传来沉闷的枪声,这是自杀。死亡在里面和外面被分隔开来,特丽莎只有在向内中才能为自己的死亡找到归宿,她不想逃离这个门,她不想和德佩罗在一起,即使枪声带来的是真正的死亡,对于特丽莎来说,也实现了死亡的内在性和独立性——一个拒绝向外离开死亡的人,是在寻找自己的归宿,还是在禁锢无处安放的身体?
身体和记忆,内在和外界,死亡和游戏,卡洛斯·绍拉都不让两者在同一世界里,时间被打乱,空间被混合,在时空的错位中,人再也无法回到被记忆连接起来的过去,他们活在相异的文本里。在《安吉莉卡表妹》中,成年的路易斯总是在睹物中回到“安吉莉卡表妹”在场的世界里;《饲养乌鸦》中,小时候和安娜和成年的安娜总是在同一个场景里出现;《被蒙上的双眼》中,亲历了恐怖时代的伊布内斯和作为演员的艾米莉亚合二为一;《甜蜜时光》里,树背后走出来的小胡安吻向了贝莎,吻向了胡安,他以“儿子”的身份定义了父亲和母亲,也定义了爱……在卡洛斯·绍拉的互文世界里,记忆和现实交错,美好和噩梦混合,但是交错而错失,混合而混乱,那句“时间能抚平一切”变成了一句安慰,甚至是谎言。《安吉莉卡表妹》的现实总是被带向1938年的战争,而在战争真切地发生的记忆中,爱情、信仰和安吉丽卡表妹都消失了,“无数个千年,也比不上永恒的1秒。”对于时间来说,有意义的只有前面的1——1是相爱的爸爸和皮拉尔,1是纯洁美好的安洁丽卡,但是1938年,1倒在了废墟里,时间被埋葬,爱情被错失,“少女的声音传入我耳中……”凄美而无奈。
谁制造了断裂?谁毁灭了美好?那是《安娜与狼》中凶恶的狼,“你们昨晚听见狼的嚎叫了吗?”胡安从安娜的身体里得到了最后的满足,费尔南多剪下了她的头发完成了对于宗教的狂热,何塞拿出枪射杀安娜,实现了自己作为军人制造死亡的欲望;那是《饲养乌鸦》中的“乌鸦”,父亲死了,弗朗哥倒台,继任者没有带来真正的民主,他只不过是用另一种专制代替了专制,安娜在自我的原罪中制造的死亡,是属于受害者永远的噩梦,西班牙谚语说:“你饲养的乌鸦,长大以后会来啄你自己的眼睛。”凶恶的“狼”和黑色的“乌鸦”制造的是记忆编织的谎言,它以“姑息养奸”的循环方式摧毁了现实,去除了救赎,在通往历史之外、现实之外的路上,每个人都带着伤痕:即使“安娜”在“妈妈一百岁”中回来,她依然无法逃离权力控制下群狼的暴力;即使“被蒙上的双眼”能够看见,起身而爬向希望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在被鲜血、死亡笼罩的世界里,集中营依然存在,行尸走肉的人依然还在,逃避罪责的人更是在制造更大的恐怖,更多的悲剧——《波尔多欲望天堂》就是卡洛斯·绍拉营造的另一个失忆世界,从现实回到想象,从历史回到艺术,现代派开创者的戈雅在弗拉明戈舞的狂野、摇动蜡烛的动荡、危险女人的黠笑中绘制了对人性解读的双重绘画:《穿衣的玛哈》和《裸体的玛哈》,一样是以阿尔瓦公爵夫人为原型的玛哈,一样展现着女性的欲望和美,也一样是戈雅对于生命的理解,两幅画最后完成了和历史有关的一个永恒命题:裸与不裸是一回事,它是这个世界的两面,它是人生悲欢的叠印,它是生死的同一,它在观者的世界里成为对待历史的态度。
裸与不裸是一回事?复活记忆和失忆是一回事?影像文本和现实文本是一回事?也许在歌剧的舞台上,在音乐的世界里,卡洛斯·绍拉才区分了现实和艺术:《卡门》里,当安东尼奥拔出那把匕首的时候,穿着红色衣服的卡门已经隐没在门的那边,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人,也隔开了现实和舞台,隔开了歌剧和镜头;《血婚》中,两把刀子在慢镜头中划过了男人的身体,当两个人最终倒下,“血婚”也渐渐落幕,演出结束,演员起身,身上的血只是一种道具式的装点;《探戈狂恋》中,唯有那个叫卡洛斯·绍拉在摄像机后面喊出一声“停”,那把刀才永远不会刺向充满爱的身体,那种死亡才不会变成一种冒险的游戏,那些过去才不会在遗忘中成为一个梦。
卡洛斯·绍拉用光影构造的意境让叙事脱离了现实,让摄像机永远在场,而城市的喧闹永远在屋顶之外,在镜头之外,“如果有两次生命,愿意一次献给电影,另一次献给音乐。”那一方舞台让大地成为大地,让天空成为天空。但是对于卡洛斯·绍拉来说,“歌舞片”在展示音乐和舞蹈世界的绝美、绝色和绝爱中,也连接着无法抹除的记忆,民族记忆当然是卡洛斯·绍拉对美的历史的一种挖掘,个人记忆亦成为卡洛斯·绍拉对舞台叙事的一次激活,“我从小就对音乐特别感兴趣,音乐就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可以在自己的电影里把最大的爱好表现出来,那是很幸运的一件事,这也是我把它们糅合在一起的理由。”卡洛斯·绍拉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舞蹈演员,但是当一次小腿的意外受伤使他的梦想破灭,卡洛斯终于只能站在摄像机前——受伤而破灭了理想的个人记忆是不是让卡洛斯·绍拉只能坐在“极乐花园”的轮椅上,只能在狼和乌鸦的世界里完成一次又一次解构式的“狩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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