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29 《发条橙》：欲望的尽头没有上帝
欲望是科洛奶吧里的回味，是爬行在色情图片上的蟒蛇，是肚子里温暖震荡的快感，是轮奸时唱起的《雨中曲》，是“进进出出”的男女游戏，而在欲望的尽头是过失谋杀罪被判的14年监禁，是扼杀人性的的鲁道维科治疗法，是没有家的流浪，也是兄弟的疯狂报复。“He is as queer as a clockwork orange”，在一个“暴力促进暴力”的社会里，欲望的尽头只有变态的自我，变异的社会，却从来没有救赎的上帝。
少年阿历克斯起先是欲望的实施者。一张微笑的脸上却写满邪恶的表情，服装上到处是人体的象征器官，内裤反穿着凸显着自己的征服，袖口上是那个带血丝的假眼球，和皮特、乔治、迪姆三个死党在城市里游荡，他们出入酒吧和满是女人雕塑的科洛奶吧，这里有新鲜的奶、加料奶、混合奶和人奶，只要投入硬币，那个有着性器官隐喻的管子里就会射出各种奶；他们殴打城市边缘的流浪老醉汉，那个唱着无聊、难听的歌的老头成为他们取乐的一部分；他们和另一些也同样泄欲的小混混群殴，在疯狂的音乐声中上演癫狂的暴力；他们驾驶疯狂的杜兰高95跑车在夜色中奔跑，在速度和破坏中享受“肚子里的温暖振荡快感”；他们用人命关天的车祸为借口闯入作家的屋子，在《雨中曲》的浪漫节奏中暴打作家，强奸作家的妻子。
这是他们的暴力游戏，这也是阿历克斯个人享受的暴力美学，破败的电梯、杂乱的废物，以及墙上的人体绘画，是阿历克斯通往自己家的图景，而在他的房间里，墙上的色情画片，抽屉里的大蟒蛇，以及基督受难的戏谑工艺品，这些设置无不透出一个少年的欲望与暴力的生活，各种细节充满着淫欲的象征，这是极端而极致的生活片段，这是癫狂而变异的少年时代，而不论是幻想与现实，无论是缓慢还是快速，都已经写满了欲望的符号。电影的第一个镜头是2分15秒的长镜头，从阿历克斯扭曲的面孔开始，停留了20秒之后，再拉伸出一个群像，三个死党和科洛奶吧里的各种变态的女性人体，各种姿势和体位传递着交媾状态，即时的欲望和永远的欲望编织成一个梦幻的场景，“这里的各种奶令我们回味，令我们想要来点暴力”，40秒之后则又是一个静止的画面，奶吧里所有的东西都透出浓重的超现实风格，怪异的陈设，浓烈的色彩，完全是性暗示……缓慢地推进和拉伸，像是一个“进进出出”的男女游戏，而在阿历克斯和两个少女回到自己卧室的那一幕，则是快进的节奏，一分钟的电影时间里完全展现了一个变态的、重复进行的3P场景，裸体、交媾充斥着恶心的画面，但一掠而过变异的速度中传递着日复一日的机械性，欲望有时候只是一种重复的快感，一种乏味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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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斯坦利·库布里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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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没有淤泥的湖一样干净，像夏日的晴天一样透明。”这是阿历克斯对自己的评价，在他看来，欲望不是错误，是自我世界的体现，欲望也不是罪恶，是与世界对话的手段，他在欲望中成长，他也将欲望看成是一种统治力，在几个死党提出质疑，甚至不相干的时候，阿历克斯设计了惩罚的办法，“只有笨蛋才会去思考，聪明人用的是，比如……灵感和上帝的旨意。”在他看来，统治欲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欲望，是高于性欲之上的力量，所以他不容许死党的背叛和不服从，不容许破坏他们建造起来的快感世界，所以在湖边，他用暴力将同伴推入水中，并且用刀划过希望被帮助拉上河岸的死党，鲜血和惨叫混杂在一起，这是对他人惩罚的开始，其实，这也是对阿历克斯统治欲惩罚的起点。虽然死党看上去还是听他的话，但是很明显他们的不满已经变成了内心的反叛，当阿历克斯闯入伍德莱尔健身中心的女士家中的时候，对他的惩罚已经悄悄的上演了。他用充满性隐喻的工艺品失手将女主人打死的时候，出门等待他的是同伴设下的圈套，而后他被警察抓捕，欲望游戏至此画上了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句号。
但惩罚只是刚刚开始。对于阿历克斯来说，他也从欲望的实施者变成了欲望的惩罚者，他面对的不再是那些充满性隐喻的画面、工具和生活，也不是用棍子、小刀组成的暴力，而是惩罚。在警察局里，他被殴打，戴尔托来了，直接向他吐了羞辱的唾沫，“这是真正悲惨的开始”，最后因为过失谋杀，阿历克斯被判入狱14年。对他来说，世界完全被颠覆了，必须要叫“长官”，永远要站立在白线之外，对于物品永远不能扔而要拿，半块巧克力、香烟、钥匙、笔、梳子、地址薄、硬币、手表都被从衣服口袋里清空，然后是脱下衣服、裤子、领带、内裤、袜子，询问有什么宗教信仰，是否戴眼镜或隐形眼镜，是否有性病，对于阿历克斯来说，过去在他身上的这些社会印记一点一点被剥除，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身体和取代他名字的655321号。而与身体的“清空”同步的是对于思想的改造，仰视镜头里的神父讲述天堂和地域，。讲述罪恶的解救，讲述如何净化思想如何从迷途中回来。对于这样的洗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达到惩戒的目的？在表面上，阿历克斯遵守着监狱里的一切规定，洗心革面背读圣经和教义，但是在他头脑中仍然是欲望，他想象着自己是古罗马的士兵，驰骋战场用刀刺杀敌人，他还鞭打基督，被裸体的女人伺候，对于阿历克斯来说，生活里依然是血淋淋和赤裸裸的欲望，是不能根除的幻想，而对他来说14年漫漫无期，他只想获得自由从此不再入狱，所以他和神父商量，要求对他实施一种治疗，通过治疗可以“改过自新”。
在内务部长检阅监狱的时候，阿历克斯发现部长是这项实验的积极推行者，他说：“以后监狱会人满为患，对于普通罪犯最好采用纯治疗式的改造方法，而对于顽固不化的罪犯就应该直接杀掉。”这新规则要在一年之后推广，因为在他看来，惩罚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罪犯来说，没有丝毫的作用，“甚至有些人还在享受所谓的惩罚。”享受惩罚是不是对暴力的解构，是不是另一种暴力？所以阿历克斯用“你说得对”同意自己成为这项实验的第一个实施者，这个被部长称为“有进取心，有攻击性，有个人主见，年轻、大胆和邪恶的人，是完全可以成为好人，也完全是实验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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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条橙》电影海报 |
阿历克斯”幸运“地成为实验者，其实，对于阿历克斯来说，他只想尽早从监狱里出去，不再进来，他的最终指向是自由，但是实验会通向他想要的自由吗？从监狱到治疗中心，阿历克斯的身份从犯人也变成了病人，但是实验并没有消除他的痛苦，并没有根除欲望，相反，却成为另一种暴力另一种欲望，那就是权力欲。当阿历克斯手上的镣铐被解除，取而代之的是打针、紧身衣、插满身体的导线和眼角上的支架——永远无法闭眼，永远要面对看到的这个世界，无论你喜欢也好，厌恶也好，充满欲望地想看下去也好，不想看下去反抗也好，总之是必须睁着眼，这是技术时代的看，是无法听从内心的看，所以阿历克斯起初看到的是惊奇，是熟悉的鲜血和暴力，是性和轮奸，但是后面慢慢变成了窒息，变成了压抑，变成无法摆脱的恐惧，“太可怕了！”这是阿历克斯第一次说出内心真实的感受，但是，暴力本身就是可怕的，治疗的意义也就是从可怕中体会恶心、厌恶和恐惧，从而抑制内心的欲望。性和暴力的欲望慢慢从阿历克斯身上移除，除了电影，还有现场真实的情景，有人打阿历克斯，还让他舔肮脏的靴子；有脱光衣服的女子面对着阿历克斯，但是他已经没有欲望面对女人充满诱惑的身体。这是对欲望的惩罚，而在性和暴力之外，阿历克斯一直觉得“美丽”的音乐，尤其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变成了一场有关纳粹集中营屠杀电影的背景音乐，“这是一种罪恶！”对于阿历克斯来说，这才是真正毁三观的惩罚，在他心里这是神圣而不可触犯的，却成为暴力的象征，“贝多芬没有伤害过谁”，但是贝多芬也成为暴力的一个代名词。阿历克斯彻底成为惩罚者，在“痛不欲生的恶心感”中，他却宣告被治愈了，宣告可以重返社会做一个好人。这又是一种黑色幽默，消灭内心的欲望和暴力，是用同样的欲望和暴力，所谓以暴制暴，其实是扼杀自己作为代价的。而在这场所谓的革命式治疗中，神父提出的疑问是：这不是自我选择，向善应该是从内心出发的，泯灭欲望仅仅是发现内心的恶心感，但并不是“善由心生”的感化。
正是由于不是内心的自我选择，只是用暴力手段灭除了内心的种种欲望，所以对于阿历克斯来说，是新生，是自由，却是另一种暴力，他也有暴欲望的惩罚者最后变成了欲望的迷途者。满怀兴奋回到家中，却是一个叫乔的人占据了他的房间，乔问他：你回家是想让你的父母在回到悲惨生活中去？作为一个犯人，阿历克斯把这个良好的家庭带向了一种遭人唾弃和讽刺的生活状态中，所以阿历克斯实际上是被抛弃在善的价值世界里，尽管他现在回来了，尽管他已经灭除了内心的欲望和暴力，但是并没有被这个社会真正接受，他的私人物品被警察拿走，那条蟒蛇也死了，阿历克斯其实是已经被抽空的一个象征，他没有了家，没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在流浪街头的时候，起先被他毒打过的醉汉老头认出了，所以一群老头上来殴打他，而当他找到警察的时候，才发现两个警察就是曾经被他惩罚过的死党，死党已经不是他的兄弟，他们把阿历克斯按在废弃的水池里，任凭他挣扎、呼喊，却没有一点同情。而当暴雨之夜，走投无路的阿历克斯找到一个亮着“Home”灯光的房子时，才发现那就是强奸过妻子的作家的家……一切都以某种隐喻的方式再次回到阿历克斯的现实里，涂抹不去的记忆，删除不去的罪恶，并没有因为他接受了“改过自新”的治疗技术而成为过去，相反，却以复仇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作家似乎并没有还以暴力，他给他洗澡，给他吃的东西，但是他却告诉他，妻子被轮奸之后死了，自己也变成了残疾，而作家其实已经是“反政府主义者”，他召集一些人，从阿历克斯的经历中发现了政府“极权权主义”的证据，所以一方面他们从阿历克斯身上搜集相关证据，另一方面又开始对阿历克斯进行报复——给他播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被摧毁的美，变成了内心无法摆脱的恶心感和恐惧感，紧闭的房间里，痛不欲生的阿历克斯选择用结束世界的方式，让邪恶的世界消失。他跳楼了，但并没有死，他的脚和手摔断了，再次进入了医院。
对于阿历克斯来说，这是一次真正的选择，从监狱到治疗中心，阿里克斯的选择充满了盲目感，只为了摆脱监狱里不自由的生活，而这种选择将他推向了另一种暴力，就像神父所说，不是从内心开始的善，不是自我的真正改过自新，而这次的自我选择却是向死而生的极端做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则是另一种暴力。但似乎这样的选择对于阿历克斯来说，依然不是终极的，依然不是真正走向自己的“自由王国”，在医院里，部长再次造访，在社会对于他的治疗方法提出批评的时候，部长又用阿历克斯作为证据来反驳，“从未想让你受伤”的道歉之后，是部长提出满足阿历克斯工作和待遇的要求，以作为曾经所受伤害的补偿，而这样的目的对于部长来说，不仅可以消除人们对于治疗方式“非人性”的质疑，还可以为政府的统治巩固力量。阿历克斯答应了部长的请求，在媒体的闪光灯下，在同样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中，阿历克斯面带微笑和部长合影，而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幅和赤裸裸女性交欢的场面，不合时宜的雪地，不和时宜的围观，其实不是欲望的复活，是重新当成一个欲望的工具在异化的世界里挣扎，“我被治愈了，全好了。”这是阿历克斯最后一句话，充满着想象，充满着戏谑，也充满着无奈。
从欲望的实施者，到惩罚者，再到迷途者，阿历克斯提供了一个欲望社会的个人蓝本，良好的家庭并不能让他有一种自我选择的快乐，相反却在暴力和嗜欲中完成自我的命名，但是这种暴力和嗜欲是以他人的痛苦作为代价的恶，但是在个人嗜欲的背后，却是更为庞大，更为系统，也更为变态的社会暴力和嗜欲，阿历克斯的性欲满足甚至纵欲是不人道的，但是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则是运用暴力实现权力欲望，不管是虚伪和冷暴力的监狱，还是打着拯救人内心的治疗中心，都是以个体的牺牲为代价的政治工具，“影片的主旨对人的自由意识提出了置疑。每个人都必须按照固定的方式和原则生活。当选择做好人或坏人的权力被剥夺以后，人们是否还真正享有人权？”这是导演库布里克的疑问，而这部电影直接将不合理甚至充满暴力的社会意识作为批判对象，也显示了那些个体的无奈挣扎。
暴力和反暴力，欲望和反欲望，以及惩罚和拯救，不仅成为电影探讨的主题，而其实也成为电影本身的一个隐喻，1971年摄制的这部电影根据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的同名小说改编，影片获得1971年纽约影评人协会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1972年美国影艺学院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剪辑提名，好莱坞外国记者协会最佳电影、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金球奖提名，1973年英国学院奖最佳电影、最佳编剧、最佳摄影、最佳音响、最佳剪辑、最佳艺术指导、最佳导演提名。诸多的荣誉让这部电影成为经典，但是由于其中有大量的暴力和性的内容而被美国电影审查委员会评定为X级的电影，因此它也成为了继《午夜牛郎》后的第二部得到奥斯卡提名的X级电影。在电影上映一年后，库布里克删剪掉了电影里30秒钟的镜头，使《发条橙》的评级改为了R级。但是电影并没有因此而被社会和政府接受，在英国它被归罪为几件谋杀暴力事件的元凶而遭禁，直到被禁近30年后的2000年才得以与英国观众见面，而此时，导演库布里克早已经辞世。
“发条橙子本身是不存在的，但老伦敦人用它作比喻。其寓意比较怪异，总是用来形容奇怪的东西。”这是小说作者安东尼·伯吉斯对小说题意的解读，而其实”怪异得无以复加“的发条橙子不仅是和欲望暴力相关的变异，更是一个文明社会对于权力和暴力的异化，“它标志着把机械论道德观应用到甘甜多汁的活的机体上去。”所以阿历克斯最后说出“我被治愈了，全好了”何尝不是一种脱离个体、被书写的话语霸权，它指向的永远不是个体的内心的自我选择，不是”灵感和上帝的旨意“，而是永不闭眼的惩罚，是无法摆脱的恶心感和恐惧感，是纵身一跃而无法站立的死亡和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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