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9《午后》:我们是被抛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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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是呀,走近了。”
  ——《广场》

注视着,然后慢慢走近了:注视是被注视,走近是被走近,然后故事就可能发生了:主动注视的是一个男人,或者是一个女人,被注视着的是另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主动走近的是曾经认识的人,或者素昧平生;被走近的是感觉到奇怪的人,或者心里涌出一丝惊喜……总之,很多故事都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然后搭讪,然后对话,然后认识,然后成为朋友。

“走进了?”一句疑问,“走进了。”一句肯定,肯定消解了疑问,于是故事从可能变成了必然。但是,疑问还在继续,“无缘无故的?”肯定也在继续:“是无缘无故的。”肯定再次消解了疑问,但是这一种消解和前一次完全不同,因为“走近”是一次无缘无故的行为,于是注视的男人或女人,走近的女人或男人,在无缘无故中变成了最终的擦肩而过,甚至最后安然离开——因为这一切的发生就像没有发生一样:“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呢?”又变成了疑问,弥漫着玛格丽特·杜拉斯淡淡的无奈和忧伤。

关于注视和被注视,关于走近和被走近,其实就是一场对话,一场在广场上的对话,一场他和她之间的对话。小说《广场》的引语就是关于“走近”的话题,偶然相遇的不确定性和无意义性正是“广场”赋予的意义,玛格丽特·杜拉斯说:“没有这些。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就无法摆脱孤独。”“这些”指的是夏日广场上、列车上和集市上哪些熙熙攘攘、伴有音乐的咖啡馆,而“他们”指的是在广场上经过的人,他们是包揽家务的女佣,是不计其数的布列塔尼女人,是乡村集市的流动小贩,广场上的“这些”、广场上的“他们”组成了“广场”故事发生的更多可能性,但是和“那又怎样”的疑问一样,最后却是一种命运:他们都有一个“死亡的身份”,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如何生存下去,当然,他们根本无法摆脱孤独。

他和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是,又不是,因为在他走近她或者她走近他之后,没有疑问,也没有“那又怎么样”的反问,而是的确发生了对话。他说他喜欢广场,喜欢户外运动,当然他告诉她自己总是会去各地旅游,认识不同的人,也出售一些东西;她说自己正在等待结婚,只要一结婚现在的状况就可以告一段落;她问他,旅行还会继续下去?他说是的,他问她生活怎么样,她回答说有饭吃还吃得饱饱的……两个人在广场上对话,似乎并不会被“他们”淹没,而且似乎两个人慢慢找到了共同点,“这么说,先生,您是不停地奔波在外,我嘛,我是死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

一个在奔波,一个在等待,是“没什么区别”的生活?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关于独自一人,他说自己喜欢咖啡馆,“没有这些咖啡馆,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她说:“我只是一个人,一直是单独一个……”没有区别还在于要改变什么,他说自己出去旅行就是能消愁解闷,“希腊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记忆所及,情况都是如此。”她说自己吃得好还要让自己更强健有力,因为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注意看着我,就有更多实现愿望的机会,虽然说是等待,但是等待也是主动的,“您可能说我这大概是幻想,可是我相信我的健康光彩夺目,人家就会更加喜欢我。”无论是他的旅行还是她的等待,都是为了让生活发生变化,而变化就可以让自己变得更主动,就像他说:“我向往的变化,作为开始,就是自主,能掌握、占有一些什么,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必须是属于我,属于我的一个地方,一个房间,反正属于我就行。”

等待变化,等待占有,等待掌握,所以他们的对话中会说到自己被被人注意看着,然后那人走近,无缘无故走近,“这样谈起话来就不是一般性的。”但是对话总是触及到了不愿说的那部分,“那又怎么样呢?”终于被提出来了,她说自己试过了,只能孤独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变得茫然,“我只好那么待着,什么也不做,对自己说:  算了算了,没有必要,不值得,算了吧。”等待变成了没有什么的等待,甚至宿命地问他:一个人要是每日每时、日日夜夜一心想要得到一件什么东西,他总该得到它吧?”他的回答是带着意志的,他让她试试去旅行,“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去旅行一下,您可以去嘛,小姐,我相信您是办得到的。”但是对于旅行的说法,对于他来说也绝非是主动掌握和占有什么的标志,因为他说自己是默默无闻的人,“我们是被抛弃的人”,或者他对她说:“啊!咱们的确是最末的人当中最末的人。”

对话似乎漫无目的,对话也变得海阔天空,这就是“广场”,但是广场中的“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都面临唯一的问题,那个跑过来的小孩似乎注解着他们的命运,他跑过来对她说:“我饿了。”他跑过来对她说:“我渴了。”他跑过来对她说:“我累了。”三个要求,也是一种要求的变形,在广场里它也变成了所有人的要求:饿了的他们,渴了的他们,累了的他们,也是他和她的生活写照。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也没有什么能够掌握,只是对话,注意之后走近,走近之后对话,而对话之后呢,分开或者离去,被广场淹没。“说不定还因为咱们两个人等一会儿就要回到沉寂无言之中。”他和她都预感到了,沉寂无言就是对这场对话的消解,就是对“那又怎么样呢?”的肯定。但是,杜拉斯还是保留了一丝希望,因为他们说到了尼维尔十字的舞会,每周六,她几乎都会去,而现在她也邀请了他,“您要是来的话,可以一块儿跳几次,您愿意的话。”第一次主动邀请,就不再是被动的等待,而他也终于放下了自卑的状态,仿佛周六就在眼前,舞会就在明天。

编号:C38·2230410·1939
作者:【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9年04月第1版
定价:60.00元当当27.60元
ISBN:9787532779239
页数:366页

广场上,对话终于结束了,她拉着小孩匆匆远去,他望着她看他走远,目光似乎让对话继续,这是“正在注意看您”的写照,这是再次“走近”的体现,虽然她“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看”,但是杜拉斯在一九五五年版中保留了一句话:“他把这一切看作是对参加舞会的某种鼓舞、促进。”保留这句话就像他保留了再次走近的希望。希望是对话的延续,是命运的改变,是对于卑怯、等待、孤独的一次反击,但是《广场》中保留的这一丝希望在《成天上树的日子》和《道丹太太》中慢慢消失,它以温柔一击的方式回到“那又怎么样”的无奈和忧伤中。

母亲来看望儿子,五年没有见面了,她以突然到来的方式来到儿子居住的地方,“是的,我的孩子,是的。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须见到你。五年。五年没有见面,今后再也不能干这种事儿了。”强烈的渴望和自责构成了母亲的矛盾心态,为什么必须见到儿子,是因为两年前的冬天,照了镜子发现“再也不认识自己了”,变老是“一下子发生的”,所以见儿子是对这种苍老的抗拒,是为了重新认识自己。但是在见到儿子之后,母亲一直在说话,儿子也附和着,但始终没有变成一种对话,“他往别处看,为的是避开她那润泽不再、黯淡无光的眼睛。”她说自己很饿,很冷,很累——就像《广场》上的小孩跑过来说的一样,三种要求就是无数种要求的变形,就是唯一的要求。在很饿、很冷和很累中,母亲的故事慢慢被揭开了,她曾经贫穷,她陷在富有,她经历了战争,她目睹了死亡,她生下了他们,她变成了寡妇……

当然,她的故事需要一个读者,在和儿子没有完全的对话,她只是希望儿子能听她说起这一切,但是在母亲说的同时,杜拉斯给了儿子更多的“想”:他想:“富有,而且从此穿金戴银达到疯狂的程度。”他想:“人,在某一天会如此不看好自己的母亲。”他想:“在贫困状态下,她曾是个不知疲倦的吃家,发财之后,她依然故我。他为此感到一种透着悲哀的自豪。”他更是想到“我在我母亲面前死定了”……儿子为什么这样想?是因为生活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更是因为他要在生活中找到更多的东西,母亲代表着失去的世界,那里是童年,是“成天上树的日子”,是调皮掏鸟蛋的记忆,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了,现在的儿子在夜总会里上班,和妓女玛塞尔同居,他无法对母亲说起自己的生活,甚至告诉母亲自己是恶人,“我从不希望任何人好,从不。我很恶。”

恶是儿子对自己的定义,实际上在这个失去的世界里,儿子的确是恶,他的那些想法甚至变成了对母亲的仇恨,死亡是仇恨的唯一结果。在母与子、说和想之间,玛塞尔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听着母亲的诉说,她又爱着他,但是他却根本不在乎她,“不见得是因为我的职业,最重要的是,他一旦有个女人,同时就想勾引另一个。没完没了。”这是玛塞尔的现实,也是她命运不曾改变的写照:从小就是一个弃儿,被送到了公共救济事业局,然后开始学做花边,还在岩洞里饱受饥饿煎熬,后来就去了夜总会成了妓女。正是经历了这一切,她更渴望一种爱,也更理解母亲,“这样的回顾使她的心承载着巨大的怜悯之情。”所以在母子之间,她应该是一个调和剂。

夜总会里一起消费的三千法郎,最后是富有的母亲买的单,回到住处,本来说要住一个月的母亲终于决定明天就离开,“假如我留下来,他只能杀掉我,可怜的孩子。而我也只能理解他。”恶的儿子,失去了一切的儿子,面对母亲提出离开的想法,更感觉到失去得更多,他变得绝望,他无法找到一个敌人,终于他决定从母亲的十七只手镯那里拿了两只,然后卖给了赌博俱乐部,母亲会知道或者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责怪他,明天就离开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最后一定是一个人守着富有的生活在衰老中死去,“玛塞尔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话。她不敢进来。她感到这些人太不幸。她终于又哭了起来,她是在为母亲的命运哭泣。”

实际上,母亲的死已经注定了,她在“再也不认识自己了”的苍老中死去,她在很饿、很冷、很累中死去,更是在儿子不愿再见的拒绝中死去。同样被注定死去的还有《道丹太太》里的门房道丹太太,她每天干的活就是将垃圾箱从大楼小小的内院拖到大街上,六年了,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礼拜天还是国庆节,她都这样工作和生活。“她和垃圾箱之间存在的,乃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正是有了这个,有了垃圾箱,她才能活。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她可能死去。”她靠垃圾箱活着,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而是当拖着垃圾箱经过时,那些还在睡觉的人会被吵醒,她就会感到满足,“信教也好,不信教也好,比起门房,房客全都是无赖。”在她看来,房客和垃圾箱一样都是无赖,属于无赖的还有上帝,“上帝嘛,不是什么美妙的好玩意儿,这是我说的。再说,圣子和圣父都是一路货。”还有社会主义,“共产党员,跟神甫是一路货,除了他们说他们保护工人。他们就会重复老一套,说什么必须有耐心,这么着,没办法跟他们讲话。”

她因为垃圾箱而死去,是因为她根本无法改变生活,甚至憎恶自己的职业,同样憎恶的还有清道夫加斯东,所以对于道丹太太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听说道政管理处的员工罢工。而在私人生活中,六十岁的她结果两次婚,最后都因为丈夫喝酒而利科了他们,和比自己年轻三十岁的加斯东,看起来像是一对恋人,加斯东也说,如果道丹太太再年轻二十岁,他们就是“多好的一对恋人”。职业如此,生活如此,一切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意味着毫无意外地会像垃圾桶一样被遗弃,那就是死亡。“她希望把自己终究会死亡这件事忘掉。”所以她从不以喜悦的心情谈到它,所以她只是略带悲哀地想到它,她的最大愿望便是在某个夜晚“在睡梦中死去”——某个夜晚之后的某天早晨,人们会在那里议论:“这都到早上八点了,垃圾箱满成这样,还没倒出去,是因为那看门的,她蹬腿儿了。”

《成天上树的日子》里母亲的死已经被注定了,《道丹太太》里门房的死也一定会变成现实,在毫无意外的死亡到来之前,再也不会出现像《广场》上的对话和注视,再也不会有“走近”的人,当然更不会有每周六尼维尔十字的舞会,在这个意义上,等待已经毫无意义,《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就是这个无意义的等待。昂代斯玛先生买了一处房屋,房屋四周都是森林,房屋的下面是小镇,他是为了女儿瓦莱丽而买了房屋,也是为了她找人修筑一座露天平台,米歇尔·阿尔克就是为这事而来,他说好四点差一刻来找昂代斯玛先生,于是昂代斯玛先生就坐在靠椅上等待他的到来。

四点差一刻,米歇尔没有来,四点,米歇尔也没有来,不管是四点差一刻还是四点,其实都不是午后了,但是等待变成了对午后的延长,昂代斯玛先生就这样一直在“午后”等待着米歇尔的到来。这就像是《等待戈多》,等待变得漫长,也变得无聊,昂代斯玛先生看到从山上跑下来的一条狗,听到“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的歌声,想起小镇有一场舞会,但是它们都和米歇尔无关,米歇尔也始终没有来。在等待中,也来了和米歇尔有关的人,一个小女孩说是米歇尔的女儿,她告诉昂代斯玛先生:“他在跳舞。”后来又来了一个女人,她说是米歇尔的妻子,他告诉昂代斯玛先生:“肯定来,所以我才来了,就是为了告诉您嘛。是的,他今天晚上要来的。”她们都和米歇尔有关,都和等待有关,这也让等待具有了意义,但是对于昂代斯玛先生来说,小女孩和女人多维系的不是米歇尔,而是自己的女儿瓦莱丽。瓦莱丽也在镇上跳舞,瓦莱丽也和小女孩一样漂亮,“他宁可爱他的女儿瓦莱丽,对瓦莱丽的爱永远是灿烂发光、不可言传的。这是既成的事实。”女人呢,她说和瓦莱丽遇到了,一起去了舞会,昂代斯玛先生也看到了瓦莱丽的影子,“也正是在这一刹那间,好像是一次发现,可以说是一次具有永久意义的发现:她从整体上看到了瓦莱丽·昂代斯玛的美。”

等待米歇尔,其实是等待瓦莱丽,等待瓦莱丽是因为昂代斯玛先生曾经遭遇了生活的困境,妻子离开自己,还打了一场官司,瓦莱丽也长大成人了,而现在昂代斯玛先生感觉自己活在混乱的状态中,全身都是一种无力感,“不过,现在,他的欲望是这么强烈,恍惚间像是闻到了瓦莱丽孩子似的头发发出的芳香,他面对着自己的无能,他生命最后阶段的这种无能,痛苦得两眼紧紧闭起。”大约这就是死亡的预兆,“我要死啦,”昂代斯玛先生大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而实际上,这个午后是昂代斯玛先生走向死亡的午后,他的等待就是一场死亡之前的梦,没有米歇尔,没有瓦莱丽,没有小女孩和女人,甚至没有那条狗,“昂代斯玛先生剩下孤零零一个人。”甚至米歇尔可能就是自己,那个女人便是自己离开的妻子。

等待毫无结果,等待就是注视和走近死亡,等待就是一个人的仪式——再没有对话,也不会听见:

几分钟时间内,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摇着他的手,或来来去去抚摩着他的手;在前面的深渊之中,布满着已经失去光彩的一色光芒,就在这深渊前面,将要有人来到、将要有人令人眼花缭乱地来到之前仅有的几分钟之内,她到底把话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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