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12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比刀更锋利的现实
小四刺向小明的刀上沾满了鲜血,一共七刀,一气呵成,充满了一个少年的愤怒和绝望,仿佛杀死的是黑沉沉的现实,是不能呼吸的压抑,是不能改变的生活,但是当小明从身边倒下,当小四开始呼喊”小明你站起来啊,小明你站起来啊“而没有回应的时候,弥漫的黑夜,一层一层又将小四包裹起来无法挣脱,无法拯救和改变的永远是自己面对的黑暗,永远是比那把刀更锋利更残酷的现实,永远是老式收音机没完没了地播报没有小四的大学录取名单。
这是被割裂的现实,235分钟的影像里是民国四十八年的片段,那是和逃亡有关的记忆,那是与孤独有关的生活,那是被革命、政治包围的“现场”,他们是从大陆过来的”他者“,随军逃到台湾的家眷们形成了一个个被称为“眷村”的村落,在这里,公路上有一辆辆的坦克驶过,在这里,墙上还写着大大的“革命”,在这里,随处都是打枪的训练场,那挥之不去的是战争带来的创伤,“打了几年仗,还住日本人住过的房子,听日本人的歌”。这是一种无法磨灭的时代印记,甚至,连小四最后杀死小明的那把刀也是日本女人留下用以自杀的工具。战争的印记或者只是可见,而在他们的心里,是没有归宿感的自我认同,他们聚会时讲着上海话、苏北话、重庆话,仿佛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再现,仿佛是对有根生活的一种怀念,所以在餐桌上说着“反攻大陆”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口号,而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 导演: 杨德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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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安定的环境在现实面前,总是被击破。父亲看不起学校里那些打着官腔的老师,对于小四被抄作业而记大过的处罚深为不满,妻子希望他圆滑一点像汪狗一样能改变一下生活,他也总是斥以愤怒,对于他来说,那些社会的公平和做人的正直都像是一个讽喻,他活在那个自我构筑的世界里,充满着不灭的理想,却总是被现实弄得焦头烂额。那台老式的收音机似乎是他的一个映射,从大陆带来的这台收音机已经坏掉了,充满了噪音,但是只要从上面敲打一下,里面的声音又会变得清晰起来,但是收音机里播放的永远不是他要的那个声音,台风、灾难,以及关于台北国立政治大学的录取名单,但是这冗长的名单中一直没有儿子小四的名字,他和小四,一家人,以及那些眷村人,仿佛都被排斥在这个现实之外。
是的,小四被现实遗忘更像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复活,他不苟言笑,但是似乎是听话的孩子,在班里成绩也算过得去,“我只是不想惹上麻烦”,这是小四躲避现实的一种人生观,但是他的独立在这个越来越锋利的现实面前,逐渐消融。“滑头”要小四给他抄作业,小四不肯竟然被打了耳光;在楼上偷看拍片现场被学校保卫追,最后问询时被说成是棒球棒打老师;因为滑头抄作业而和小四错得一模一样,两个人同时被记过。对于这样的不公平,父亲到学校说理,却被老师赶出来,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对小四说:“你的未来可以是你自己决定。”不是指责,是鼓励,对于小四来说,父亲的话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彩,慢慢地渗透到他的血液里,决定未来是一个目标,也是生活的态度,所谓对世界的改变,就这样住到了小四的心里。
但是,现实依然充满着惶惑和不安,“小公园帮”和“217眷村帮”逐渐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他们打打杀杀,他们争做老大,小四也无法避免被卷入其中,而对于他来说,卷入其中的方式也是充满着温情的理想主义,因为他遇到了小明,遇到了很多人追的女孩小明。医院包扎好之后让他送小明上课成为他们相遇的一次偶然,他们爬墙,他们经过片场,他们坐在训练场的外面,在他们身上有了某种认同感。但小四知道和小明交往注定是不安的,因为他是老大Honey的女朋友,但是现在Honey因为一起杀人事件而逃亡了,他没有见过Honey,只是从小明那里知道,Honey是一个“老实”的人,她曾经对Honey说:“这个世界不会因你而改变”,小明对Honey的劝告其实在小四听起来像是对他父亲“你的未来可以是你自己决定”的一种背离,或者说,小四在Honey那里找到了某种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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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海报 |
所以当有一天Honey又回来的时候,小四和他静静地坐着,Honey没有说起逃亡的那些辛苦,只是在台南的那段时间,他说起自己疯狂看武侠小说,这是他无聊的一种表现,更是复活他英雄主义的一种生活,而在他心中最大的英雄是《战争与和平》里那个“独自去堵拿破仑的老头”,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孤单的英雄,理想的英雄,而Honey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当他回来的时候,听说小公园的演唱会被217的“山东”那伙人霸占,听说曾经自己手下的“滑头”背信弃义,所以他只身一人前去和“山东”谈判,像“独自去堵拿破仑的老头”一样去抗争着不能抗争的现实,“我最讨厌两类人,一类是不要命的,一类是不要脸的。”当这句话刚说完,毫无防备的Honey就被恶毒的“山东”推向了一辆疾驰而来的军车。
Honey之死,是理想主义的覆灭,像那个《战争与和平》里的英雄一样,变成了对于现实的讽刺,虽然“山东”后来被砍死,但小四已经渐渐融入了这场争斗,也融入了理想与现实的抗争,黑漆漆的夜,没有灯光甚至烛光也熄灭了,台风和暴雨不停地下着,那把小马拿来的的军刀在黑夜里闪出明晃晃的亮光,砍下去,是“山东”的哀求,是现实的复仇,血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就像理想和现实混杂在一起,无从分辨。而经历Honey之死之后,小四对小明的那份感情慢慢清晰起来,“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我要一辈子和你做朋友。”这是小四在Honey死后对小明说的话,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安慰,而是表白,但是小明的回应只有哭泣和“谁都没有用”的无奈。
谁都没有用,其实是谁都改变不了现实。不管是Honey的英雄主义,还是小四的理想主义,对于小明来说,或者是一份爱,但是却不能改变她所要面对的现实。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她每天面对不安,面对生活的窘迫,母亲由于患哮喘,会在半夜里发病,而母女的生活完全靠母亲帮别人做佣人,只要是在哪家做佣人他们就住在哪家,这是一种漂泊,这也是没有归宿感的生活,对于母亲来说,她只是希望小明快快长大,能担负起生活的重担。所以小明比一般的女孩子早熟,她甚至用大人的口气对快要结婚的小医生说:“香莉不适合你。”对于爱情,小明是理智的,她需要一种关心一种呵护,当小四对她说可以保护她的时候,她害怕的是拥有后的失去,害怕被现实压垮的爱情理想,但是她有需要这样的呵护,她之后问小四:“那天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要骗我,我会受不了的。”这是脆弱的爱情,这是脆弱的青春,这是脆弱的理想。
当小明母女到小马家做佣人而住在那里的时候,小四感到了一种无法把持的恐惧,那种爱仿佛脆弱得可以顷刻熄灭,所以当他找小马,而小马用不屑的态度对他说,“不要因为一个女朋友而伤了朋友的感情,不值得。”而小四为此和他翻脸,这是这样的翻脸也是脆弱青春的一次写照,马司令的儿子小马身上也闪现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他仗义,处处给小四保护,也是小四不多的朋友之一。但是在小四看来,小马对于小明,已经超出了朋友之间的单纯,甚至威胁了他理想主义的生活,所以两个朋友的争斗最后变成了两种理想主义的碰撞和覆灭。
不同的现实里坚守着不同的理想主义,对于父亲来说,理想主义是对旧收音机里时光的怀念,是到学校为儿子争取的公平;对于小四来说,理想主义是对小明一辈子的承诺,是用棒球棒打伤老师被退学的不妥协;对于Honey来说,理想主义是那本《战争与和平》里的抗争,是独自面对小公园“山东”的英雄气概;对于小马来说,理想主义是手拿军刀的无畏,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仗义……但是,理想主义的光芒在锋利的现实面前,永远充满着未知与惶恐,充满着无力和无奈。父亲因为“特殊的事情”被警备总部带去,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大的现实,旧时光不再意味着怀旧,不再意味着对于有根生活的怀念,而变成赤裸裸的压制,“知道的事情不讲等于撒谎。”虽然他们面对笑容,虽然他们和和气气,但是那种审查的目光让他失去了对于理想的最后坚守,那个夏老师,那些在大陆交往的人,那些遗忘的故事都被一一翻出来,在一间偌大的房间里,独自一人没日没夜地交代。因为此,父亲最后丢掉了公务的工作,妻子给他找了林老板让他跟他干,但是父亲的心态完全发生了改变,他大声怒喝妻子不懂男人的事情,在半夜里叫醒全家说是看到了小偷,他通打被冤枉偷了手表的老二……他变得疑神疑鬼,而理想的大厦在刹那间也终于坍塌。连同Honey的死,小马的背叛,所有这一切对于小四来说,则是理想王国真正覆灭的开始。
“滑头”似乎变好了,但是小四不相信,在冰店里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他对女医生随口说出了“操你妈B”的话;他偷了家里的手表而让小二接受惩罚却无力承担……在理想的边缘,小四仿佛成了另一个暴力的现实,他主宰着自己的一切,也开始主宰别人的一切,在那个黑暗的夜晚,他遇到了小明,他对小明说的一句话是:“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你,现在,我就是Honey。”而这些话在小明看来,却是一种伤害,“……原来你跟他们一样,对我好就是想改变我。你好可笑啊,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和这个世界一样是不可改变的……” 曾经这句话她似乎隐约对Honey说过,那是对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的一种妥协,而现在面对已经完成替换的小四,小明的愤怒是因为她觉得爱也变成了妥协,拒绝妥协,意味着拒绝成为现实的一部分,但是在理想和现实之间,青春注定是需要妥协的,注定要用一把锋利的刀切开口子。
小四用那把日本女人自杀的刀捅向了小明,捅向了黑暗中的现实,捅向了心中脆弱的爱,少年杀人事件变成了民国四十八年的一个符号,从判处死刑到最后改判成15年有期徒刑,对于小四来说,他抵挡不过坚实的现实,即使小明用身体的死,即使父亲变得歇斯底里,即使小马用失去朋友的哭泣,这一切也都是不能改变的,理想主义就像小猫送给监狱里小四的那首自己唱的《A Brighter Summer Day》,“Are you lonesome tonight?Do you miss me tonight? ”歌声稚嫩,是他们单纯而认真的青春,但是最后还是被狱警扔进了垃圾桶。
A Brighter Summer Day,就像被丢弃的青春,就像对现实赎罪的青春,“你的未来可以是你自己决定”,父亲的这句话早已被无根而残酷的现实湮没,留下的只有搬家时年幼的妹妹抱着的那台旧收音机,而那播报的录取名单中也永远没有小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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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冬雨中看见“闪闪的红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