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2《漆屏案》:那扇漆屏攫去了我的心神
“第四扇是冬季,世人常会反躬自思,安享清静,深深体味和领悟拥有的一切,画中描绘了婚后的幸福美景。”
由春而夏,及秋,及冬,四扇漆屏构筑了精美的四季之景,而四季之变化或者只是漆屏世界的一种表象,在朱漆上雕花而成,表面饰有小块翡翠、螺钿、金银,连同漆屏本身作为存世两百年的珍贵古董,也都是一种外相,四季变化实质上反映的是人生诸阶段的美好向往:春季之屏风上是书生门廊下梦见四位美丽女子,其中一位令他倾心;夏季之屏风上书生已经长大成人,他前往京师应考,预备步入仕途;秋季的屏风里书生身穿朝服坐在马车上,身后跟着一名随从,已经金榜题名的他经过一所宅院,看见了阳台上的四名女子,正如春季美梦中出现的那个令他倾心的女人一样,其中一位正是他想要娶作妻室的女子——从春季之美梦,到夏季之应考,到秋季之题名,到了冬季便有了一切成真的幸福时刻,拥有贤妻的他正享受着人间的美好。
冬季便是经历了人生诸阶段的最后幸福,四扇漆屏所构筑的是对幸福生活的追逐过程,当然功名只是手段,如何与自己深爱的女人共守才是终极目标。但是这漆屏的精美故事不正是画在上面的虚构?不正是充满了想象的存在?当高罗佩以“漆屏”构筑狄公断案的故事,似乎也是在这种完全虚构甚至谵妄中书写人生之空无,甚至在他笔下最后变成了一种血腥的事实:牟平县令滕侃在那天午后躺在竹塌之上,在凉风习习的午后,他面对四扇漆屏,面对人生终极目标,竟然从恩爱的夫妻故事中看见了可怕的事情:“只见画面变了样,男子正将一把匕首刺进妻子的胸口。”
人生美好愿景变成了男子刺杀妻子的残忍画面,从表象到本质,是不是其中隐含着隐秘的故事,甚至里面就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畸变心理?高罗佩就是从这种画风的突变中开始了自己对“大唐狄公案”风格的改变。“狄公案”第一系列的五部小说完成之后,高罗佩欲罢不能,加上在读者中产生了良好的口碑,高罗佩着手开始了狄公断案“新系列”的创作。但是和第一个系列相比 ,高罗佩有意进行了风格和形式上的调整,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到:“我决定以另外的形式写由五部小说构成的第二个狄公小说系列。”这种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按照读者的反馈意见,第一系列的故事中小说人物太多,“读这种书使他们感到头疼”,而且以相互对应的句子构成的章回式标题也有点夸张,于是高罗佩去掉了每章的标题,仅以一二三等数字为题;并减少了出场人物的数量,狄公在办案时甚至也仅有一个助手陪同;还对开场白的段落进行了修改,前几部小说中以“大明盛世”和“鄙人”的引入方式不见了,或实或虚的梦境也不再营造,“通过这种方式,我能用更多的篇幅描述人物的性格。”
标题的改变、出场人物的减少、开场白的修改,都是一种“简化”行为,这种直奔主题的方式让故事从一开始就具有了悬念。如果说这些改变只是一些形式上的革新,那么在第一部《漆屏案》中,高罗佩对狄公断案故事的呈现却完全是创作手法上的改变,就如四扇漆屏一样,由表象及内里,层层深入触及故事的核心,从而将真相以另一种方式抽茧剥丝出来:在第一章中,高罗佩先是直接描写了滕侃面对四扇漆屏时的诡异心态,他立于自家书斋门内,感觉头脑昏乱、视线模糊,“竟不敢”走到书案前,用手按住太阳穴才让自己稍微好转,但是走进书斋,晕眩感再度袭来,尤其当面对靠墙而立的高大漆屏时,发现那漆屏竟跟着他的视线而移动——四扇漆屏到底具有怎样的魔力,才使得滕侃几乎在挥之不去的阴影中痛苦,甚至完全变成了一种病态?
这是高罗佩设置的一个悬疑开局,而另一方面来说,狄公的出场方式和身份也完全不同于第一系列。滕侃身为牟平县令,当天受到了登州刺史送来的信件,“兹有蓬莱县令狄仁杰,赴州府议事过后,行将返回治所,可在牟平逗留七日,务必匿名来去。望对其人多予协助。”后来管家送来大红名帖,上面写着“沈默”的名字和“商行经纪”的字样,这便是狄公的化名和身份,滕侃打开帖子,看到了狄公此次来到牟平的目的:那时的狄公是蓬莱县令,被刺史招去议论海防要务,但由于公务繁重,故在返回蓬莱之前,趁路过牟平的机会再这里放送几日,“贵县以风景幽美、古迹众多而著称——正如滕县令诗中所描绘的一般,实是大好去处。我之所以想要匿名逗留,并自称牙人沈默,原因便在于此。”也就是说,狄公在一开始并非是在自己管辖的县域中出场,也并非是在自己的县衙里断案,商行经纪沈默便成为狄公匿名化存在的一个注解。
编号:C38·2221020·1884 |
匿名、观光、客居,这便属于狄公的身份,而在进入漆屏的悬疑故事里,狄公对案件的调查和推理也是慢慢从旁观者变成了断案者,一个不是本地的县令如何断案?匿名和化名是更容易获得线索还是更难发现真相?这似乎都是高罗佩对既定模式的改变,和具有象征符号的“漆屏”一样,它提供了表象和内核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其中的矛盾和对立,其中的可能关联,在张力中具有了更多的戏剧性。狄公第一次拜访牟平县令滕侃,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怪异的事:滕侃接客时气色不佳心绪不宁,还不断责怪管家;他告诉狄公夫人午后收到消息之后前去探望她姐姐未归;管家又提及夫人的卧房锁着门,后来报告说一只古董花瓶被人打碎,这是一件珍贵的传家之宝,但滕侃对此似乎无动于衷……这种种现象让狄公大为疑惑,另外按照管家的说法,滕侃和夫人恩爱有加,虽然两人结婚八年未有子嗣,滕侃也从未纳妾,但是京城的文人墨客都戏称他们是终身爱侣。
由此狄公慢慢从旁观进入了角色,他根据在滕府上的所见所闻和滕侃怪异举止判断,此事必和滕夫人有关,“正是午睡时候,在尊夫人的卧房内出了什么事故,令你深受打击。”此后狄公以商行经纪“沈默”的身份住在酒楼,并来到了市井闲逛,听到有人说附近有个女人被杀,还说是老乞丐劫财所为。在城外的一片沼泽地上,狄公看到了那具死尸,这是一具女尸,虽然死时全身裹在华丽的大红锦袍里,但是狄公撩起锦袍发现女子全身裸体,左胸处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再寻找细节,狄公发现女子在死之前曾遭到奸污——来到第一现场,寻找案件的蛛丝马迹,狄公显然已经不是一名外地商客,完全出于“职业敏感”而而入戏,由此开始了自己身份的转变:从匿名状态变成了断案主角。回到滕侃那里,再次分析了会面时滕侃的怪异举动,“据我猜测,是与尊夫人被害有关吧。”
滕侃骇然,狄公便分析了自己的推断,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在听完狄公的分析之后,滕侃竟承认是自己杀死了妻子,而内中的隐情关涉到的是一种遗传病,“八年前,我娶了银莲为妻,如我二人这般彼此全心相爱、别无他念的夫妻,想来世间并不多见。”成婚一年后,有一天,滕侃竟在卧房地上不省人事,被妻子银莲发现,而醒来之后的滕侃说起自己的祖父曾患有癫狂症,而自己无疑遗传了这种怪病,“就在发病时,我梦见自己残忍地杀死了一个男子,并为这血腥的行径狂喜不已,这世代相传的魔咒如今落到了我的身上……”当自己的病情日益严重,为了银莲着想,“我将会想尽办法早日与她一别两宽。”一个月前,正是在卧房中看见了漆屏,滕侃发现再也无法对妻子倾诉悲哀,“那扇漆屏攫去了我的心神。”男子杀人的魔咒终于让自己成为了杀人凶手,在狄公到访之前,滕侃看见了正在午睡的妻子,怪病再次发作,当他醒来进入卧房,起初发现背对着自己的妻子并没有姿势的改变,庆幸那不过是一场噩梦,但是后来走近才发现,妻子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由此滕侃告诉狄公自己就是杀人凶手,那具在沼泽地的女尸正是银莲,他是在杀死妻子之后将尸体转移到了那里。
漆屏、怪病、噩梦,构成了滕侃杀人的诡异元素,但是狄公并不就此轻易判断滕侃就是杀人凶手,尤其是女尸生前曾遭人奸污,这肯定不是滕侃所为,所以在滕侃自曝在病中杀死了妻子之后,狄公告诉他:“滕兄少安毋躁!我已查验过尸体,又看过发生惨事的地点,认为目前已知的所有情形并不能令人满意,我还需要你杀死尊夫人的证据。”正是有这样的怀疑情深,狄公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漆屏案”由此成为了狄公断案的又一个疑案。而在“漆屏案”发生的同时,另一起案件也在不断演绎中,狄公在这个“柯志元自杀案中”也完成了从旁观者到断案者的角色转换。
也是以沈默的身份,狄公听说了众人议论“老柯自杀而不备案”的话题,按照瘦子的说法,是因为没有找到柯志元的尸首,所以不能备案。而这个案子是由滕侃审理的,在滕侃审理过程中,狄公站在背后记下了案件的关键疑点。据死者柯志元的朋友冷谦冷掌柜回忆,这一惨剧发生在柯志元举行的宴会中,“当时月光很亮,过不多久,我们便看见老柯重又出现,前额破了一处,满脸都是鲜血,口中尖叫,两手乱舞,直跑入花园中,顺着小径朝凉亭方向奔来。我们三人坐在原处,眼看他渐渐接近,个个惊骇无语。跑到半路时,他忽然改了方向,离开小径,穿过草丛,直奔到云玉栏杆前,紧接着便翻过栏杆,跳入河中去了。”对于冷谦的这一说法,审理案件的滕侃反问:“你如何认定柯志元是自杀身亡的?”这一发问得到了狄公的点赞,“这位同僚算是真正戳到痛处了!”因为仅仅是冷谦和其他在场者所描述,而且尚未发现尸首,所以按照滕侃的分析,“柯志元之死显然尚未完全查清,本县暂且认为死因是意外而并非自尽。”
两起案件先后发生,都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滕侃杀死了妻子、柯志元自杀,所以给狄公提供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尤其是化名为沈默,更使得狄公少了约束,他可以自由做出安排,更可以接近相关人员,而这些都转变他调查的行动,由此狄公完全变成了判官,并将案件真相大白于天下。狄公深入闲杂人群之中,认识了什长、昆山、书生、秃头,并以商行经纪的身份从昆山那里得知,柯志元的妻子和男人勾搭,县令夫人也是一个“淫妇”,另外发现,冷谦存在侵吞柯志元财产的嫌疑……几乎所有重要的线索都是通过狄公这一匿名的身份而获得,而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成为两个案件的共同点。终于在柯志元的卧房里发现了最重要的破案线索,柯志元的尸体正埋在那里,也就意味着大家所看到发疯跳河的并非是柯志元,他也不是自杀身亡。狄公怀疑对柯志元财务有觊觎之心的昆山,认为那个跑出去的人正是杀死了柯志元的凶手,然后假扮成柯志元跳河逃跑,制造柯志元自杀的假象。
但实际上对昆山的审理中,他反而自曝是自己杀死了滕夫人银莲,而且在杀死之前奸污了她,而昆山的说法是银莲先勾引了自己,“我告诉你,我不想做那事,但是……我却非做不赤条条地躺着?是她勾引了我,是她玷污了我!然后还要嘲弄我,面无表情,紧紧闭着两眼!我拔出匕首,插入她淫邪的胸口。我真想把她砍成几段,这贱淫妇合该粉身碎骨……”而提审柯夫人的时候,她和书生夏良之间的情仇也成为了关键,“你这背信弃义的淫妇!”夏良指责柯夫人,而柯夫人却认为自己为爱作出了牺牲,“良,你不该那么说!我是爱过你的……”一方面是冷谦骗取了合伙人柯志元的钱财,但并没有将他逼死,另一方面柯夫人和夏良因为情感问题合谋杀死了柯志元——无论是滕夫人招致杀身之祸,还是柯夫人和夏良之间的勾搭成奸,都成为狄公道德观中所痛恨的“通奸”行为。
而回到“漆屏案”,狄公面对自称被怪病所困扰的滕侃,戳穿了他扭曲的内心世界,“你那漆屏的故事,就如同你深爱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滕兄,你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还有你诗人的名声。”在狄公看来,滕侃是一个极其自负而又自私之人,为了营造所谓“终身爱侣”的虚名,不惜让自己以疯癫的名义杀死妻子,而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精美之景,人生之幸福,都是一种谵妄,就像断案者狄公最后得出的结论:“不过我得为尊夫人说一句公道话,她和你在一起生活,必定过得很不幸福。”离开牟平,那张写有“沈默,商行经纪”的大红名帖也便在狄公的手中被撕成了碎片,如漆屏梦一般,“纸屑在马匹背后飞舞了半晌,连同腾起的尘沙一道缓缓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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