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2《怪物》:当秘密被谎言装饰
曾经这里是躲避风雨的庇护所,是两小无猜的乐园,是坦露心迹的秘密基地,但是在台风引起的暴风雨中,一切坍塌,一切毁灭,当他们从破旧的车厢离开,当他们穿过暗黑的隧道,当他们背向狂风暴雨,眼前是青青草地,是明媚日光,是美好一天,“我们转世了吗?”“没有,一切还和以前一样……”但是,一切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他们第一次真正经历了人生的风雨,第一次让秘密从口中说出,第一次可以放声大喊大叫,第一次奔向没有阴影的阳光。
从已经成为遗迹的火车终点,奔向雨后阳光明媚的天地,麦野凑和星川赖完成了一次关于成长的“穿行”,像一个仪式,没有转世却让他们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一种成长仪式最关键的就是不再成为人们口中的“怪物”。这种拨云见雾、柳暗花明的结局就和观影的感受一样,在充满种种迷局的设置中,“怪物”就是将观影者带入到怪异的世界里,而等到两个孩子冲破了藩篱迎向阳光普照的世界,故事的谜团也终于被最终揭开:这个世界不存在“怪物”,它只是一些被埋葬在心底的秘密,当秘密无法被言说,无法被公开,于是积压在心底成了那节仿佛在世外的斑驳车厢,而在人们观望的目光中它变成了谎言——谎言制造了谜团,谎言掩盖了真相,但是当谎言被揭开,秘密被说出,在真相大白的世界里,这真的是他们迎向美好的开始?
那隧道,那密林,那车厢,就是是枝裕和设置的谜团,而“怪物”在电影中也成为了叙事的谜团。在结构上,是枝裕和通过三个篇章讲述这个“怪物”的故事,而三个篇章虽然讲述的是同一件相关的事,但是因为采用了三种视角,所以叙事制造了迷局,尤其是第一篇章中麦野凑的母亲早织的视角,完全呈现了怪异、怪诞的风格,最后连自己在内都成了怪人式的怪物。从一场酒吧的火灾开始,早织在阳台上看对面正在燃烧的火灾,儿子麦野凑也来到了阳台,两个人完全是以看戏的心态观望着熊熊大火,这是一种怪异;麦野凑冷不防问早织:“把猪脑植入人脑,那是人还是猪?”麦野凑怎么会这么奇怪的问题?连早织都大吃一惊,这是第二种怪异;早织问是谁说的,麦野凑说是堀老师说的,然后早织说:“那根本不是人类。”后来早织让麦野凑跪在死去父亲的遗像前,让他和爸爸说说话,麦野凑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他转世会变成臭虫吗?”这便成为了第三种怪异。
接着在早织和麦野凑的生活中,怪事不断发生:晚上开车的早织发现了草丛里的自行车,还挂着“我在这里”的字牌,往里走是那条暗黑的隧道,远处灯光亮起,传来“谁是怪物”的声音,早织这才发现对面站着的就是自己的儿子麦野凑;当早织带着麦野凑回家,在途中麦野凑忽然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后来早织发现麦野凑的耳朵受伤了,带他去医院检查,在路上麦野凑忽然又说:“我变成了猪脑,我是个怪物。”于是早织去了学校,了解儿子种种奇怪的表现是不是和学校有关,和学校的堀老师有关。在和学校女校长和其他老师对话中,更为怪异的是,仿佛早织面前的都是“怪物”,他们表情木然,他们目光呆滞,他们答非所问,一边是早织想要知道麦野凑经历了什么的强烈渴望,所以她的言语和举动都变得激动,甚至不断走向失控,而另一边则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双方始终无法真正完成“对话”,也正是因为对话的错位,所以关于麦野凑,关于猪脑子,关于堀老师,便成了让人越发摸不到头脑的“怪物”。
导演: 是枝裕和 |
之后堀老师也不承认体罚麦野凑,女校长更是沉默着避开话题,“我是和正常人在说话吗?”面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的早织,女校长又是淡淡说了一句:“我们是人。”之后早织回家看到麦野凑的房间一片混乱,她只是以“也许他需要发泄”来安慰自己,但是她发现了一把像枪一样的打火机,去找星川赖,发现他家里有麦野凑的一只鞋;早织后来又几次去学校,终于使得校长承认了学校管理上的问题,堀老师也承认对麦野凑实施了体罚,甚至报纸上也做了相关报道。似乎儿子麦野凑的事情解决好了,但是在那个台风天,早织和麦野凑在准备防台,麦野凑忽然告诉她:“我看见爸爸了,他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而早织却对麦野凑说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爸爸应该转世了。”麦野凑握着早织的手,然后说:“别为我感到难过。”但是第二天早织发现麦野凑根本不在床上,她忽然又听到外面有人在喊“麦野凑”的名字,当她打开窗户,风从外面猛地吹了进来,留下的是一地画着各种“怪物”的小卡片。
第一个篇章到这里便结束了,围绕着麦野凑表现出来的各种怪异举动,早织开始寻找真相,但是这种寻找真相的过程,并不是让事情越来越明晰,反而迷局越来越大,最后落了一地的“怪物”卡片便是悬疑的写照。第一种视角引出了“怪物”,而是枝裕和将电影叙事也变成了“怪物”,所以故事变得扑朔迷离。这是是枝裕和的一种叙事技巧,因为从早织的视角出发,她根本无法进入真正的故事,一种感性的、自我理解的甚至带着偏见的目光,不是为了揭开谜团,而是制造了更麻烦的结局。用酒吧的那场火灾开始,是枝裕和又开始从堀老师的视角讲述故事,这次和早织的视角不同,它完全变成了对堀老师遭遇误解过程的还原,这是一个负责的老师,对孩子关爱的老师,之所以麦野凑会在母亲面前提起酷堀老师说他“猪脑子”,实际上是堀老师自己被别人骂成“猪脑子”,他只不过引用了星川赖的父亲骂星川赖是“猪脑子”,所以在星川赖那里说起了“猪脑子”,但是在麦野凑讲述给早织之后,他便成为了罪魁祸首,早织三番五次来学校要求体罚麦野凑的他道歉,而之后他对于校长孙女遭遇车祸提出了质疑,被学校老师说成是“猪脑子”,后来甚至邻居将猪脑子放在他的门口,报纸也发布了他喊学生猪脑子以及体罚学生的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堀老师在被学校开除、女友离他而去之后发出了这样的呐喊。
在早织的视角和堀老师的视角之后,是枝裕和开始了第三种视角,那就是两个孩子尤其是麦野凑的视角,而这个视角的最大作用就是揭开真正的“怪物”。前面的两种视角是铺垫,但是铺垫却便成了“怪异”,而最后的故事作为还原,的确是解开了怪物之谜,但是这个对于谜团的结域和解域过程,像是是枝裕和故意使用的“怪异”技巧,“罗生门”式的故事只是一个外壳,而内核里关于秘密的设置,却在是枝裕和的设置中变形成了谎言,这里的疑问是:将秘密用谎言的方式说出,这的有必要吗?麦野凑说了谎,关于堀老师所说的“猪脑子”,关于堀老师对自己的体罚,都是谎言;星川赖说了谎,在麦野凑去找他的时候,站在父亲前面的他说自己转学去奶奶那里很不错,那里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但是当麦野凑离开,星川赖又打开门,叫喊着:“我撒了谎……”话还没有说玩,星川赖又被父亲拖进了门;女校长撒了谎,孙女被车撞死,她说是自己的丈夫开的车,而实际上司机是自己,丈夫替她顶了包,因为她是校长……
《怪物》电影海报
为什么撒谎?这也许是是枝裕和想要表达的主题,之所以撒谎,是因为撒谎是必要的,是因为撒谎可以不让秘密被知道,更在于撒谎是迫于各种压力而选择的无奈。是枝裕和又回到了自己习惯的故事中,家庭和个人面对社会的压力而面临的选择:堀老师平易近人,但是却被人说成是体罚学生的老师,堀老师充满正义感,却在揭开校长谎言之后被开除,还被报纸曝光;校长说谎而让丈夫顶包,是因为她需要保留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应该是肇事者;两个孩子也同样面临成长中的压力,星川赖一直在父亲的权威之下,那句“猪脑子”也是从父亲那里说出来的,所以酒吧的那场大火很可能就是星川赖用那把长枪打火机点燃的,“爸爸说帮我治病,妈妈就会回来。”但是酗酒的父亲只是在星川赖面前撒谎而已;麦野凑也早已失去了父亲,他知道父亲是在和一个女人旅行时去世的,所以他面对照顾自己的妈妈,只能将这一切压抑在心里……
一切的谎言最核心的原因,就是通过麦野凑和星川赖的第三种视角被揭开的。星川赖被父亲骂成是“猪脑子”,他成为了怪物,而这个“猪脑子”不是指他笨,而是有一种不正常的性取向——是枝裕和的这部片子获得“酷儿金棕榈奖”,似乎也和同性有关。但是在电影里,这种酷儿的风格是不明显的,它更侧重于一种和性有关的边缘状态的探讨。正因为星川赖是“猪脑子”,所以同学们都嘲笑他、欺负他,所以麦野凑在被星川赖摸了头之后剪去了头发,所以两个人的友爱无法被公开,他们只能选择破旧的车厢作为秘密的基地,在那里吃零食,在那里唱歌,在那里差点接吻——那个关于“男孩如果知道所有花的名字就恶心吗”的问题,是社会对他们的排斥,也是他们埋葬秘密的无奈。但是最后是枝裕和又通过寓言的方式让这个秘密被说出,尽管女校长和他一样深埋着秘密,她告诉麦野凑:“那么,对谁都不能说的话,就把它吹出来吧。”但最后麦野凑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虽然我也不太明白,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因为不能对别人说,所以说了谎。因为如果暴露的话,就不能得到幸福了。”
这是最纯真的爱,这是最纯粹的爱,是因为麦野凑喜欢星川赖,当然星川赖也喜欢麦野凑,但只是最单纯的友爱,并非是一种真正的同性之爱,是枝裕和用这么大的篇幅,用如此精心的设计让这种爱成为秘密,真的有必要吗?而当秘密变成了谎言,它不是为了让秘密不被破坏,相反,谎言制造了更多的误解,甚至对每个人都造成了伤害:早织变得疑神疑鬼,堀老师被无辜开除,或者说,在谎言面前,每个人都成为了怪物,早织大闹学校是怪物,堀老师体罚学生成了怪物,女校长甚至会恶毒地在超市里绊倒正在奔跑的女孩子,让自己失去孙女的心得到一丝安慰,她不也是一头怪物?偏见、舆论、道德,社会制造了怪物,而社会本身就是怪物,当是枝裕和用这些东西阐述“怪物论”,用谎言装饰秘密,实际上电影本身也是一头让人唏嘘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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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各自逃生(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