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07 《你那边几点》:交错在孤独的时间里

巨大的摩天轮前面,那个有着小康父亲面孔的男人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抽着烟,然后四顾茫然地渐行渐远,摩天轮上没有一个人,像一个不停歇的钟面,独自转动着,而父亲和雨伞像那钟面上的指针,指向一个虚幻的时间。

时间在别处,这是在巴黎。巴黎的公园里除了摩天轮,还有熟睡的女孩,在她隐秘的梦中似乎会出现她已经离开又想回去的台湾,出现那个卖给她手表的男孩小康,还会出现在天桥上送给他蛋糕的场景。梦是无边的,梦是奇幻的,梦是跨越空间的。而在现实的公园里,她忘了自己身边的那只大箱子,忘了被别人拿去的大箱子,忘了又被丢弃在湖里的大箱子,忘了在水面上漂浮的大箱子,当然,她不知道小康的父亲又用雨伞勾上来了这只大箱子。她没有看见,他也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孩和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关系。这是巴黎,这是回不去台湾的巴黎,这是只有两个时间的手表才能感受到台湾的巴黎。可是她熟睡了,她进入了梦想,他捞起了箱子,他走向了摩天轮。

交错,他和她,永远在交错中发生着故事,像是现实,又像是梦幻。就像她和小康。其实他们曾经有过交集。在天桥上,卖手表的小康,和买手表要出国去巴黎的她,“你有没有两个时间的表?”两个时间的手表已经断货了,小康说,但是小康答应可以再去挑挑看。但是她看中了小康手上戴着的那块表,也是两个时间的,还很漂亮,她很想要这块表,但是小康说,这块表不行,“拿我手表你会衰的,我家办丧事,我在戴孝。”对小康来说,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物品,父亲刚刚去世,身上的东西是不能给别人的,否则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可是她不相信,她偏偏喜欢小康手上的手表,之后打电话还是想要买那块两个时间的手表。1000块,打七折,这是小康卖给她手表的价格,小康从手上摘下手表,她戴在自己手里。这是一种转移,手表的转移,时间的转移,也是父亲逝世戴孝现实的转移。而那块她送给小康的蛋糕,成为小康留在心里的另一种挂念。

: 蔡明亮
编剧: 蔡明亮 / 杨璧莹
主演: 李康生 / 让-皮埃尔·利奥德 / 叶童 / 苗天 / Jean-Pierre Léaud / 叶童 Cecilia Yip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 台湾
语言: 英语 / 法语 / 汉语普通话 / 台语
上映日期: 2001-09-26
片长: 116 分钟
又名: 你那边几点? / What Time Is It There? / 7 to 400 Blows

她去了巴黎,他依然回到了父亲去世的家里。没有了手表,他在屋子里总是显得六神无主,在阴暗中只有他露出的半张脸,他只有自己的影子,他蹑手蹑脚地行走,生怕看见不想看见的东西,房间里只有昏暗的灯,只有游动的鱼,只有扑面而来的害怕,然后关门,然后一个人钻进被窝。他封闭在一个人的房间里,不敢开门,不敢上厕所,他用不漏气的塑料袋解小便,或者将小便解在矿泉水瓶子里,然后继续钻进被窝,继续封闭在没有表的现实里。

但是,家里还有自己的母亲。只是当父亲离去之后,母亲没有了某种依靠,没有了曾经的秩序,一下子魂不守舍。她让道士在家里放了一半是清水一半是温水的“阴阳水”,每天晚上起来查看阴阳水的变化,又每天观看墙上那只钟的变化,在她看来,只要阴阳水和钟上的时间有变化,就代表父亲有可能回来。她已经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里,她用床单把所有的窗户都盖住,不让光漏进来,她又把家里的电源切断,还有胶带纸封住电箱开关,因为家里太亮父亲就不会回来了。她在烧饭时看见蟑螂,告诉小康不可以杀,“如果是你爸爸变的怎么办?”她还把一家人的晚餐推迟到了半夜,“那以后都是半夜吃晚餐了?”面对小康的不解,她说:“配合你爸爸的时间好不好?”她总是留一个空位,留一副碗筷给小康的父亲,总是给他碗里夹菜夹他最喜欢的烤鸭。一切的时间都开始变形,对一只蟑螂不杀生,对着那游动的鱼述说着自己的想念,和小康发生切电源的矛盾时她大声骂他:“你能不能让我布置一个家?你给我滚出去!”

可是这种种,是不是对逝者真正的怀念?或者用这样变形的方式换回的难道是缺失的温暖?在这个家里,其实从来就没有多少家的感觉,父亲出现在最初的镜头里,他坐在饭桌边,然后回过头只是叫了一声:“小康,出来吃饭了。”小康没有答应,也没有出现在他们一起的镜头里,当然更没有母亲。父亲起身,抽烟,走到阳台上,独自一人站着,三分钟的长镜头没有一丝对话,冷漠到无穷大,然后便是领一个镜头,小康怀抱着一只黄色包裹的盒子坐在车子上,“爸,要过隧道了,你要跟来哦。”父亲一个人叫小康的名字,小康一个人对父亲说话,他们都处在封闭的自我世界里,没有交流,没有对话,最后冰冷地在生与死的两个世界里。而两个镜头一直没有出现的母亲也预示着某种缺失,而当她出现在现实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灵魂回家的等待着,一个变形生活的设计者,而这种刻意甚至变态的行为根本得不到亲情的弥补。

《你那边几点》电影海报

而对于小康来说,世界充满着不确定的恐惧,充满着异化的危险,而且他卖给女孩的手表让他丧失了某种安全感。他在天桥买手表,好像每一块手表都不值得好好保护和珍惜,他拍打着天桥上的铁栏杆,一方面在证明手表的质量,另一方面又在用这样发泄般的动作抵抗着内心的不安。但是,他进货的手表店里老板推荐不怕摔的手表还是在地上被摔坏了,那种自己努力建造起来的堡垒又瞬间坍塌了。而对于丧失了一切安全感,生活在变态和变形生活的他来说,寻找另一种生存方式成为他反抗的手段,那就是对那个买走他手表的女孩的想象中建立起来的“巴黎时间”。

他躲在被窝里拨打查询国际时间的电话,“巴黎现在是几点?”时差七个小时,这是现实和幻想的时间之差,这是手表和蛋糕的时间之差,这是被侵袭的世界和自己新的世界的时间之差。他将墙上的钟的时间拨慢七个小时,他把钟表店里所有钟表的时间拨慢七个小时,他把车站通道里的钟表拨慢七个小时,他溜进调度室将时间拨慢七个小时,他甚至用竹竿将百货大厦的大钟拨慢七个小时……所有的时间都被调整到巴黎时间,都进入了他幻想的时间。

时间在改变,现实在改变,母亲看到墙上时钟变化的时间,以为父亲要回来了;那个偷窥他拨慢时间的眼镜男人,跟着他将钟表取下来,在厕所里挡住了自己的裆部……一切在传染,一切在蔓延,而小康不仅生活在巴黎时间里,而且还寻找和巴黎有关的符号,他买来了法国电影《四百下》的VCD,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主人公安东尼如何逃学如何偷牛奶;他坐在百货大楼的顶上喝法国红酒品尝法国味道;他甚至被母亲赶出家门后在自己车里和一个妓女过着一夜情的生活。

这是颠覆,这是摧毁,这是自我意淫。而在台湾的时间之外,那个买走小康手表的女孩呢,在她的巴黎,也品尝着孤独冷漠的味道,她到处游荡,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楼上有让人不安的声音;她不敢一个人上街,跟在法国女人后面逃也似的回到住房里;她买那些饼干矿泉水充饥度日,以致喝咖啡喝到呕吐;而她从来不忘那块手表,只有它仿佛是真实的,是联系着自己的唯一符号。在这个举目无亲独自流浪的异国他乡,她没有工作没有朋友,甚至不会讲法语,这是陌生的巴黎,或者这也是一个想象中的巴黎。而那些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是匆匆而过,在餐馆里,她遇到过一个法国男子帮助点菜,在地铁站里她与一个华人男子对视,在咖啡店里她与一个香港女人短暂相聚。但是那些简短的交谈、对视、身体接触,最后他们仍然是陌生人,匆匆相遇注定要永远离开。

那一晚,两个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起先是隔离,然后慢慢靠近,最后亲吻,对视,然后分开,然后叹息。两个在异国他乡的人相遇的时候,是同样的语言让他们找到了对话者,找到了归宿感,但是在这黑暗的床上,她们却不再说话,仿佛遗忘了没有隔膜的语言。她起身,最后寻找的还是那块表,然后戴上表,提着那只黑色的大箱子,离开。

台湾时间和巴黎时间,小康和女孩,只有两个时间的手表联系在一起,他进入了自己的“巴黎时间”,她仿佛看见了回家的现实。这是交错的时间,这是七个小时的距离,但是在交错的时间里,他们似乎都想换回一个交集的空间。小康像患有强迫症一样在拨慢七个小时的时间里希望和一面之缘的女孩有着某种联系,而女孩在巴黎一个墓地徘徊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法国男人竟然是《四百下》小男孩安东尼的扮演者Jean-Pierre Leaud,一个在电影里,一个在墓地边,一个是少年的坏孩子,一个是老年的好心人,他们交错在两个不同的时间里,也在不同的人生际遇里。而对于小康和女孩呢,他们也仿佛只是在交错的时间里,小康开着车听到电台里说起高速公路上一条小狗引发的车祸,而在巴黎,女孩乘坐的地铁上也广播着前方发生车祸的消息。

时间、电影,以及事故,他们交错着,却总想寻找到一个交集,甚至在女孩辗转难眠的时候,那楼上的动静仿佛就是小康和他妈妈发出的,他们就好像生活在楼上楼下,遥远的巴黎和台湾,其实可能就在隔壁。只是这样虚幻的交集,换来的也并不是现实的温暖,不是生活的意义,而是越来越多的孤独,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焦灼和失落。小康车上的那块蛋糕终于变质了,他随手扔出了车窗外,那个一夜情的妓女顺手将小康装有各类手表的箱子偷走了;而女孩当然也在一个人的公园里丢失了自己的箱子,两种箱子的丢失,是两种时间的泯灭,是最后交集的破灭。

只是出现在法国公园摩天轮前的父亲,只不过是另一种虚幻象征,他捞起了箱子,又独自走开,或许他真正生活在巴黎时间中,或许他永远不会回到那个阴暗、变形的家里,也或者,他根本不是小康的父亲,和那只蟑螂,那条鱼,以及那块手表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虚空的安慰。“献给我的父亲。”蔡明亮最后的一句话,也只是闪现在黑色的屏幕上,迅疾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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