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7《黄金时代》：欲望城堡里住着蝎子
“公元1930年，这块石头就在马略卡人死去的地方，标志着城市的建立。”在马略卡人死亡的地方建立城市，这是1930年的故事，新和旧作为一种替代关系，是不是代表着新生，代表着希望？但是1930年除了马略卡人的死亡，还有宗教的罪恶：这个建立的城市就是罗马王国，“这是原来异教徒的宠地，现在则成了教堂的长期用地，最粗的那根柱子就是梵蒂冈。”建立是占有？占有是毁灭？那些马略卡人为什么会死去？罗马王国为什么要建立这个繁华的城市？
公元1930年，是一个历史的标记，而对于布努埃尔来说，同样是一个被毁灭和被占有的世界：那时他和达利的关系走到了尽头，虽然在电影中还保留了达利作为编剧的名字，但是布努埃尔在《我的最后一口气》里说，“达利完全没有参与影片的拍摄。而我之所以把他的名字和我的一起列在演职员表上，是出于对朋友的敬重。”名字只是具有象征意义，在合作完成了《一条安达鲁狗》之后，两个人分道扬镳，据说也是因为女人，但是二战期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工作的布努埃尔回忆时说：“因为达利这本书揭发我是无神论者，我丢了工作。我虽得到博物馆领导的保护，但我还是辞职了。原因既是为了否定这一丑闻，也是由于在这个博物馆，任何独立作品都是不可能产生的。”而达利在《萨尔瓦多·达利的稳居生活》一书中对于这部电影、对于和布努埃尔的分手发表了看法，“影片只不过是我的一些想法的漫画。在这部影片里，天主教教义遭到一种低级的、毫无诗意的攻击。”——正是因为影片表现了“对待充满天主教神话光芒的爱情的暴力”，正是因为采取了对于天主教低级的、毫无诗意的攻击，布努埃尔的这部电影在上映六天之后被下令禁放50年，一直到1980年才在纽约发行。
1930年是死亡，是新建，布努埃尔似乎在应景中感受到了那种暴力，除却个人原因，布努埃尔似乎正是要揭露这个建立在死亡意义上“罗马王国”的罪恶。马略卡人在布努埃尔的镜头里是土匪，更是穷人，他们原先拥有自己的领地，甚至有自己对抗敌人的武器，而当一个衣衫褴褛的马略卡人看见坐在礁石上的天主教神父的时候，敌人就出现了，而自己的生命之旅也走向了终结。四个坐在礁石上的神父拿着手杖，念着经文，马略卡人把境况报告给了头领，于是头领带着几个人拿着枪去寻找神父，但是在寻找途中，有人主动放弃了，有人则中途昏倒，最后只剩下一个马略卡人，他的武器没有发挥作用，站在另一块礁石上，他看到了一艘船停靠在岸边，船上下来了戴着礼貌的贵族，他们带着更充裕的物质，迅速占领了这片领地。
最后一个马略卡人死在他们面前，而此时贵族用望远镜看见了礁石上的神父，他们也早已经变成了骷髅——两种死亡同时发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远去，而这些贵族发表了演讲，并确立了这片土地的性质，那就是新建的罗马王国，那就是最粗柱子代表的梵蒂冈。但是新建的罗马王国和所谓的梵蒂冈，只不过是打着宗教旗号的罪恶之城，“喧嚣的现代生活覆盖了整个帝王城市。”这里随处可见的是极具诱惑的丝袜广告，是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是商店、广场、咖啡馆——它们是在拆掉了街头雕像之后建立起来的城市，而黑衣男人模仿雕像，代表的是一种文化低级的复制。在这样一个极具现代风格的城市里，到处是堕落，是罪恶，母牛躺在女人的大床上，男人在街上大骂“猪猡”，女儿坐在沙发上等待男人。
| 导演: 路易斯·布努埃尔 |
而在富丽堂皇的别墅里，“X侯爵正准备迎接客人。”这是这个城市浓缩的部分，也是展现“罗马王国”堕落的一个样本。这是一块被命名“庄严的土地”，但是在内部，各种死亡、暴力、欲望不停地上演，一辆马车穿过了房间，人们继续着自己的宴会；厨房起火女仆倒在地上，人们毫不关心事故的发生；庭院里孩子被一个男人拿枪射中，男人又上前补射了一枪，宴会上的男人女人聚在阳台上看着死亡发生……在X侯爵准备的宴会上，出现了男人和女人，男人是从马略卡人死去的地方而来，他不再是母亲口中所说九点到来的最后一个马略卡人，因为在那个贵族上岸宣布建立城市的石头前，他就和女人拥抱着在烂泥地上打滚；被警察带走时，他又拿出一封信说自己是“国际友好社会指派的代表”；而当他被带到别墅里的时候，他依然在寻找他欲望的对象：先是从放在沙发上的那一件女人的裙子开始，提起它然后躲在暗处寻找女人，后来他堂而皇之和女人来到了庭院，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打着滚，一会儿又摸着她的脸，咬着彼此的手。
欲望世界其实不是爱，而是占有，甚至女人只是被征服的物，当特使接到内部部长的电话，他便抛下了女人，而女人用嘴舔着雕像的脚指头；接电话而爆发了语言冲突，内务部长骂他：“你明白没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女人也死了。”特使反唇相讥，这时候响起了枪声，有人死在了天花板上，一种倒置的死是对于孩子和女人之死的回应；当特使再次回到女人那里的时候，女人已经变得苍老，“我刚刚睡着了。”苍老而取消了欲望的现在时态，于是特使愤怒地将房间里的东西都扔了下去，犁具、雕像、着火的圣诞树，长颈鹿最后是枕头里的羽毛，“就像这羽毛飞下，但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国家的幸存者，开始返回巴黎。”
轻盈的羽毛，柔软的羽毛，飘飞的羽毛，已经不再圣洁，即使这个国家有最后的幸存者，作为死去的马略卡人的代表，作为“国际友好社会指派的代表”，其实都在欲望和暴力中变成了可怜的幸存者，那所毁坏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死亡。这一场“X侯爵”的宴会，在死亡中上演，包括孩子，包括女人，包括古典的雕像，包括音乐艺术，包括圣洁的羽毛，都变成了暴力的牺牲品。这是1930年的寓言，这是1930年的讽喻，而这个毁灭的时代更是罪恶的象征。在这个代表着马略卡之死和现代城市诞生的故事之前，是一场关于蝎子的实录，在纪录片的镜头里，布努埃尔解读了蝎子的毒：它的尾巴有五个菱形的关节组成，最后一个关节处有一个注射毒液的液囊；蝎子的钳子可以发送信息，可以当做武器；蝎子喜欢黑暗，它们们在石头底下挖洞穴，孤僻的它们讨厌阳光；它们有着闪电般的进攻速度——一只田鼠被蝎子蛰了之后便不再动弹。
《黄金时代》电影海报
黑暗里的蝎子，有毒液的蝎子，暴力的蝎子，布努埃尔制造了一种动物世界的恐怖，这种恐怖表征的是蝎子的暴力，更是对人类的一种隐喻，“蝎子这种毒虫在世界任何角落都可以找到。”任何角落，是一种暴力的普遍存在，也是信仰的整体塌陷，所以从蝎子到罗马王国的建立，从城市到充满罪恶的宴会，这个“黄金时代”就是一种讽刺，而布努埃尔让“天主教教义遭到一种低级的、毫无诗意的攻击”更是表现在电影最后部分的“亵渎”中：“120天前，四个邪恶的混蛋，受到堕落天使的去世，把自己沉浸在最兽性的终于之中……”引用自萨德侯爵的《索多玛的120天》，布努埃尔构建了欲望的城堡：“他们带着八个年轻的女孩，作为他们罪恶的欲望的受害者，加上四个写诗女人一起放荡……”在石头城堡里，一扇门打开，三个贵族走出来，之后是最后一个，他戴着高帽拿着手杖披着斗篷，穿着16世纪的服装的他完全是基督的形象——布努埃尔在剧本的概要中说：“布朗希斯伯爵显然是耶稣基督徒。这最后一节采用一支进行曲伴奏。”基督形象的伯爵不是最后一个走出城堡的人，他的身后是一个女人，女人走过来忽然就倒在了地上，伯爵回过身抱起女人然后走进了城堡，并且关上了城堡的门，之后传来女人的尖叫，之后城堡的门再次被打开，伯爵出来，但是没有了女人，“对他们来说，一个女人的生命还没有一只苍蝇重要。”
女人倒地，女人尖叫，女人至少还活着，但是当城堡的门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一种死亡发生了，这是继纵欲之后的暴力，那些贵族披着圣徒的装束，却干着罪恶的事，他们就是生活在黑暗中的蝎子，就是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找到的蝎子，最后，布努埃尔制造了宗教上最黑暗的影像：一个白雪覆盖的十字架，一缕女人的雪白的头发随疾风剧烈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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