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7《假面》:沉默是另一种言说
从《犹在镜中》到《冬日之光》再到《沉默》,伯格曼在三部曲中构筑了“上帝的沉默”,这是面对信仰的怀疑,这是面对爱的迷惑,当信仰和爱成为一种不可知论,当现实的困境带来宗教的陨落,伯格曼是不是在寻找现实之中的谜底?而当他选择生活在法罗岛,内心的隐居渴望其实是在躲避着现实的困厄,永无尽头的海岸线,坚硬的礁石,枯枝和水塘构筑的倾圮意境,鲜有人迹的荒芜世界,伯格曼所构筑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一种“假面”存在——当法罗岛成为故事的发生地和电影的选景地,伯格曼似乎在电影创作和人生经历中开始书写双重的“假面”生活,而富有悲剧意味的是:假面是另一种更为痛苦的沉默,与世隔绝其实意味着无法逃避的现实,越陷越深,最后变成了逃避和谎言,而击败它的唯一办法便是:自我的毁灭。
从都市到小岛,这是地理空间的转变,对于剧中人伊丽莎白来说,这是一次逃避的过程:当作为演员的她在剧院演完《恋父》,便开始了沉默。这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改变,《恋父》之剧情指涉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一场演出,伊丽莎白的沉默就是表演的延续,但是当她把演出带到了现实中,并以病态的方式成为日常的态度,绝不是表演的延续,而是将生活沉默化,这种沉默化的一个深层次的理由,便是对现实的拒绝,女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伊丽莎白的病因:“生存是一个无望的噩梦,什么也别干,只是生存。每秒钟都保持警惕,注意周围。与此同时,在别人心目中的你和你自己心目中的你存在着一个深渊……”在这样的“无望的噩梦”中,现实中的每一个声调都是一个谎言,每一个手势都是虚假的,每一个微笑都是鬼脸,所以她认为伊丽莎白保持沉默,就是一种更为积极地拒绝虚伪现实的表现,“你能离群索居,把自己关起来,于是你不必扮演角色,不必装模作样,不必做虚假的手势……”
这也许就是沉默的积极意义,拒绝和现实同流合污,就是拒绝在现实中言说,拒绝以现实的方式成为虚伪的自己。在这里,现实变成“无望的噩梦”有一个前提是:活在他人的世界里,当自我和他人成为一个对立体,在他人强大的改变力中,自我丧失之后便成为完全木偶般的表演,成为被他人异化的存在。所以女医生让护士艾玛带着伊丽莎白去小岛的夏日小屋,照顾伊丽莎白,从而离开这个“他人即地狱”的世界。所以从剧院到病房,从都市到小岛,一开始是一种救赎,也正是这样积极的治疗方案,伊丽莎白和艾玛之间渐渐模糊了病人和护士的角色定位,在同一化过程中,他们便成为另一个被发现的自己。
从伊丽莎白来说,她的沉默其实更多是在一种表象意义上:剧院的时候,她“突然”选择了沉默,但是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她道歉了,说自己想笑,道歉和笑就是一种言说;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她没有去排演,之后就被送到了医院,拒绝去排练选择去医院,也是一种行为意义上的言说;而在医院里,女医生对她的解读,艾玛和她的对话,虽然伊丽莎白没有用言语回应,但是沉默亦是一种默认,而去夏日小屋更是一种肯定性的配合。而在艾玛的照顾下,伊丽莎白的沉默也一次次被打破:艾玛打开窗户,伊丽莎白在笑;在电视机里,她看到了越南的一些暴力新闻,然后全身颤抖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掩着面感受到痛苦;在夏日小屋里,艾玛给她念书,听到关于焦虑,关于孤独,伊丽莎白会点头表示肯定;她还会拉住艾玛采蘑菇的手,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艾玛讲述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伊丽莎白也会抚摸她的头,贴着她的脸;当然,在小岛上,伊丽莎白还不断地打字,甚至还给女医生写信,打字和写信更是书面意义上的言说。
甚至,在和艾玛一起的时候,她也在说:艾玛对她说:“我们两个其实很像。”看着镜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艾玛听到伊丽莎白的声音:“去睡吧,否则会在桌子上睡着的。”这也许是恍惚的艾玛出现的某种幻觉,她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说了一遍这句话;当两个人产生矛盾的时候,艾玛故意将碎杯子的玻璃渣留在地上,伊丽莎白走过时也没有提醒,当赤脚的伊丽莎白踩到了玻璃碎渣,她喊出了一句“哦”,这是伊丽莎白说出的第一句话;当两个人的矛盾进一步升级,艾玛否认自己和伊丽莎白很像,然后开始发火,当暴力变成流血事件,艾玛逃回到房间,但是又回过身抱住了伊丽莎白,“没什么。”她说,而此时的伊丽莎白终于跟着她说出了最完整的一句话:“没什么。”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不管是幻觉,还是对艾玛的重复,伊丽莎白在最表象的言说中也终于说出了话,所以自始至终,从肢体语言到表情表达,从书面到口头,沉默的伊丽莎白都在说话,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沉默是不存在的。但是,伊丽莎白所追求的是不与他人同流合污的境界,这一种积极意义是为了和他人割裂开来,所以沉默是一种逃避,而艾玛在伊丽莎白的逃避中,也开始了对自我的审视,这种审视同样是为了不成为在他人面前的说谎者,从而抵达真实自我的世界。在病房里的时候,艾玛对着沉默的伊丽莎白说着自己的幸福生活,母亲曾经也是护士,现在在乡下过着安定的生活;25岁的她已经和亨利克订婚,她期望结婚后生好多个孩子,“这是不可改变的生活。”而且,对护士这一工作也是满意的。在伊丽莎白面前,艾玛说着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说着自己的家人,说着工作和未来的打算,这一切构成了她言说的幸福故事。
但是,在和伊丽莎白来到小岛之后,她的护士身份慢慢模糊了,和伊丽莎白似乎更像是朋友,因为身份的改变她把伊丽莎白当成了一个倾听者,在他人的倾听中自然发现了另一个自我。这是伊丽莎白和艾玛合体的开始,也是艾玛发现另一个自我的开始,而这也正是从沉默到假面的一个关键性过渡。另一个自我是谁?不是有着幸福的爱情和婚姻,而是在“从未有过的体验”中的纵情和背叛,艾玛说起自己曾和卡特拉在沙滩上的时候,赤身裸体,然后发现被两个男孩窥视,男孩又走到他们面前,然后他们开始身体接触,然后开始了做爱;艾玛还说起了自己的初恋,男人最后离他而去,现在他已经结婚了,“一切都像是幻觉,但我的痛苦是真实的。”初恋的失败,对未婚夫的不忠,纵情的体验,构成了艾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真实发生的一切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也正是在沉默的伊丽莎白面前,她有勇气倾诉这一切,倾诉便是发现,即使那里存在着道德的问题,只要被说出来,才能更好地成为自己。
这是艾玛的一次转变,在发现自己的过程中,艾玛其实已经进入到了他人世界,但是这个他人是沉默的,是隐秘的,甚至以一种幻觉的方式存在。所以在艾玛所认为的“我们很相像”的世界里,其实自我和他人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对立。那次艾玛拆开了伊丽莎白写给女医生的信,“亲爱的,我想永远这样下去,沉默,过着隐居的生活,无欲无求,感觉我破碎的心灵终于开始愈合了……”如果这是伊丽莎白自我治疗的结果,那么她的沉默还是对他人世界的拒绝和逃避中,但是信里还写道:“艾玛很爱我,她生成行为和感觉不一致……”她引入了艾玛,引入了他人,这无疑又把自己放在了他人世界里,这是对他人的感恩,无疑不论是对他人的逃避还是对他人的感恩,这个他人都成为一种工具,或者正如看了信的艾玛所言:“她利用了我,然后抛弃了我。”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伊丽莎白的沉默就是一种自私的行为,而这种自私性也指向了沉默的另一个功用:说谎。
《假面》电影海报
艾玛成为了可利用的他人,当然,在艾玛倾诉甚至喋喋不休的时候,她也利用了伊丽莎白的他人身份,所以“我们很相像”其实变成了一种假像,而这就是真正的“假面”。一方面,艾玛在拒绝这个假面的身份,她故意让破碎的玻璃渣子割伤了伊丽莎白的脚,听到的是她“哦”的痛苦声音,她不止一次地质问伊丽莎白:“为什么我一直在说,你却不说一句话,难道你说一句话也不行吗?聊天真的有那么难吗?”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拒绝伊丽莎白的“假面”存在,只有这个他人身份的存在,她才可以倾诉,才可以说出自己的感受,才可以回归到真实的自我。一方面拒绝,一方面维护,艾玛无疑在自我分裂的世界里,她变成了伊丽莎白,又把伊丽莎白变成了自己,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的假面关系,终于击中了假面真正的悲剧:用沉默编织了自我欺骗的世界,自己不再是那个自己。
男人的声音出现,她叫着“伊丽莎白”,一个盲人,却是伊丽莎白的丈夫,不可见的世界里构成的依然是沉默和假面的世界,于是,艾玛走向了他,于是,艾玛成为了她——伊丽莎白和艾玛的合体终于让艾玛拒绝了被他人定义的生活,“一切都是谎言和冒充。”从这个对假面的拒绝开始,艾玛才真正揭露出伊丽莎白沉默的原因:因为想成为慈爱的母亲,所以要求丈夫和她生下孩子;因为害怕负责,所以想要打掉胎儿;孩子生了下来,却没有对他起码的爱,甚至为了保住自己在剧院演出的位置,抵抗着孩子对她的爱……在艾玛揭露的过程中,她又和伊丽莎白合二为一,同一性或者也是艾玛曾经内心的想法,但是她又极力挣脱出来,“不,我不是你,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我是艾玛,不是伊丽莎白……”两张合在一起的脸,是一半的艾玛和一半的伊丽莎白,两张分开的脸,是一张艾玛的脸和一张伊丽莎白的脸,合成或者分离,是对假面的合一和拒绝,是对自我的舍弃和发现,是对他人的依赖和否定,也正是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在从暴力到流血的解构中,她们从小岛回到了医院,返回自我的身份,一个是护士,一个是病人。
但是,对假面的拒绝并不是最终的结局,伊丽莎白曾经逃避他人世界是为了“不必扮演角色”,艾玛打开心扉说出内心真实的痛苦,也是为了不在他人世界里装模作样,但是他人世界一直存在,即使在小岛上,伊丽莎白也成为了艾玛的倾诉对象,艾玛也成为了伊丽莎白的投影,所以无处不在的“他人即地狱”,也成为伯格曼的一种困境,于是在隐居的法罗岛,于是在沉默和假面的痛苦中,伯格曼选择的是唯一的办法:毁灭——电影一开始就表达了伯格曼的解构:黑暗中亮起的灯带来的是明灭的幻觉,上帝长着一张蜘蛛的脸,动物的尸体制造着死亡的寓言,钉在手上的钉子是肉身的痛苦,苍老的妇人失去的是生的渴望,而那个翻身起床的孩子,用一双手触摸的只是模糊的玻璃,世界在外面,世界已经沉默,再也抓不住一种确定的存在。于是在最后的结尾,艾玛坐上了车,摄影便走向了结束,在孩子依旧触摸的模糊世界里,一卷胶卷在熊熊大火中燃烧,黑暗中的亮光带来不是希望,而是灰烬——连同生活的骗局,连同他人的地狱,连同自我的沉默,连同假面的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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