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5 《独立时代》:浪漫与悲剧异构的浮世绘
独立是非独立才存在的欲望,爱情是没有爱才有的表达,在一个拥有和放弃,相爱和争吵,朋友和隔阂,金钱和背叛,艺术和现实纠葛的社会里,谁能看见自己,谁能相信真诚?在一个被编织在“他者”的世界里,“我们”又在哪里?每天示人的故事里,都有着一种叫做困惑的东西,只可惜谁也不是儒者,谁也不是那个洞察着“命若桃花,贪生怕死”的出租车司机,最上端的自我其实需要一场类似谁撞了谁的事故来看清,来发现那个最底层的现实。
A Confucian Confusion,片名里其实没有所谓的“独立”,正像呆在自我房间里寻找答案的作家姐夫一样,写着那本《儒者的困惑》的书,书写的故事其实并非是现实,“孔夫子”像是一个自我嘲笑的寓言,当周游列国之后的孔子突然回到了教化盛行的世界,当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儒者而推崇他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子进入了困惑的状态,所谓推崇,所谓欢迎,看起来也像是装出来的,圣人的名号后面是一个真实的孔子,可是谁又知道那个不为人知的孔子呢?符号化的孔子只不过是众人构筑的一个想象,而这何尝不是写出这个故事的姐夫的困惑?
| 导演: 杨德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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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解救,当姐姐到来的时候,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只能是死路一条。姐姐是做电视主持的,节目就是博人温情,倡导光明的情感类故事,所以在这种阳光与阴暗,大众与个人的矛盾中,分居只不过是两种现实的必然选择,所谓“分道扬镳”便是困惑在一种虚幻的世界里,写书或者做节目,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用一种虚构的方式隐藏现实,所以在所谓解救大众、治疗大众的“独立时代”,自己反而成了需要解救的人,“你以为你现在是在负责任吗?你这些灰色的,病态的什么作品,真的能够治疗大众吗?我的节目至少能给他们一种鼓励,而你的书呢?不是用死亡就是用犯罪来吓唬你的读者,还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如果你真的能够找出治疗大众的方法你自己就不会生活得这么苦闷这么封闭。”这是姐姐的解读,所以在一个被虚构的世界里,自我的投射才是最悲剧的。
被隐藏的自我,需要一种灵感式的触动,当姐夫在困惑之极走上天桥看到那川流不息的车流的时候,他说他看见了美好和幸福,这是赴死的一霎那闪现的虚幻,而其实在美好和幸福面前,缺少的也正是一种勇气,所以选择不死的姐夫在回到书斋的时候看见了前来取遗忘的手机的琪琪,在琪琪身上又仿佛发现了解救自我的良药:“你是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全世界的人都在冤枉你,而我却看见了真实你。”这是一种爱的表白,其实也不过是虚幻的影像,琪琪连忙避让,我连自己也不了解,你怎么了解我。跑出去坐上出租车的琪琪是一闪而过的灵感,姐夫追着,竟然在出租车刹车的时候一头撞了上去。
所谓开窍,也就是一种变故。在谁撞谁还分不清的出租车司机看来,这是一个现实的困惑,而姐夫却像是找到了答案一样问他,算命的说我命带桃花,贪生怕死,那你说命带桃花好不好,司机说好啊,姐夫又问,那你怕不怕死,司机说,怕啊,谁不想活得好好的。姐夫像是参悟了一般,对啊,你就是孔子,在司机一句“神经病”之后,姐夫开始喃喃自语,“好色为什么不解释成对真善美的好奇和感激呢,我们看到的这一切一定还有更多的新面貌等着我们去发现,这样活着才有意思,才更幸福,更有希望,战胜虚伪诚实的活下去。”然后有继续说:“如果说到处都是真理,那那些自以为是自称先知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装模作样。如果我们不去规定说真的只有一个,怎么会跑出来这么多假的?就是因为这么真假难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对人的猜忌,人对人的误会。彼此有这么多不合理的期望。”然后接着说:“我的浪漫时代结束了,我的悲剧时代也到此为止。”也不管站在那里懵懂的琪琪,自顾自沿着那条街道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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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时代》电影海报 |
浪漫时代结束了,是儒者的使命结束,悲剧时代也终止了,是困惑的现实被覆盖,可是当这个双时代终结,姐夫投入的又是一次书写,又是一个虚幻的开始,只是站在一旁的琪琪陷在一种自我的困惑中,“她每天挤着一个小酒窝,人见人爱”的琪琪一直是公司端庄、可爱、大方、斯文的完美女人,但是在被赞叹的同时又被怀疑是装出来的,赞叹是一种文艺的理想范式,而怀疑是现实的一种表达,但无论那一种,也都是那个“他者”,她的内心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在看似金童玉女的婚姻世界里,却和小明有着没完没了的争吵,一种关心,却变成干涉的关心,一种照顾,也变成了取消自己思考的照顾。小明不信任,连自己最要好的Molly也不信任,认为琪琪想换工作的想法从来不和她说。而琪琪到Molly姐夫的书斋里,只不过是寻找那遗忘的手机,如果在往前推,是为了拍摄剧本的授权书。
琪琪站在大家面前总是这么一副人见人爱的表情,而在Molly的公司里,对于琪琪的解读,却是一个成功的文化产品,Molly接管未婚夫King的公司,只不过是想找到一种自我价值,而从不问公司事务的King只是想找一个结婚对象,在处处精明的下属Larry策划下,实施的也是那种叫做“撑死政策”——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给到你撑死。所以在公司经营上无非是一种你争我夺的报复性心态,在这个目的论和方法论颠倒的现实里,Molly和King是貌合神离,而其实所有人都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生活。King其实一开始和Molly的主持人姐姐谈婚论嫁,后来因为公司的发展种种又与Molly有了婚约,而King的下属Larry又勾引着Molly,而其实Larry的地下情人是小凤,正是他把小凤安排进了Molly的公司,Molly为此解雇了小凤,小凤遇到了小明,又想请小明到她的房间,而小明在和琪琪争吵之后,又在小巷子遇到了困惑中的Molly,两个人有一起睡到了床上,而琪琪又将被解雇的小凤介绍给了导演小波,小波和Molly在一起的时候又被Larry诬陷说是有一腿,打了小波耳光的King又看见Larry追打着和小凤在一起的小波,而在小波的剧场里,King看到了正在清扫场地喜欢小波的助理,被她的柔情所吸引,又和Molly解除了婚约……
已经够乱了吧,艺术的生活牵涉出文化的经营,文化经营又牵涉出公司经济,在这样一个处处需要生存的世界里,谁都在“他者”的世界里成为另外一个人,不管是曾经的同学,还是现在的同事,不管是姐妹还是夫妻,不管是官场还情场,也不管事政治还是娱乐,都在一个丧失独立的网状结构中无法逃离,在感情生活里,琪琪或者是最单纯的一个人,她逃避着姐夫,她不参与这种混乱,她面前的男人只有小明,但是这种单纯却让她成为最无辜的一个人,不管是在公司做事被怀疑是装出来的,还是在爱情生活里被质疑是不懂得别人的好心,在一个被纠葛得无处可逃的现实里,她只想保存一份难得的独立,“如果每一个人都向另一个人索要安全感,那么谁会有多余的安全感给别人呢?”
没有安全感,所有的纠葛都变成了自我保护的一种工具,感情则成了一个廉价的借口,在装模作样的生活中逃避,真实的自己则已经分崩离析,而这样的生活却一直被视为正常,就像和Molly上床的小明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一次可能相互需要的慰藉而以肉体的方式在一起,可是“爱不爱我”的发问看起来则像一个笑话,那些生活中的所有困惑,贪污坐牢、政治欺骗,看上去也都是正常的,但是那里面没有“爱不爱我”那种真感情的答案。正常其实是装得像应该的样子,甚至“装得比真的还像”。这便是解决困惑的办法,但是在这个处处经营、处处需要收益,甚至在“撑死政策”设计下的社会,这样的装真能抵达自我?
小波说过,做人就像做戏,不管是抽象的现代主义,还是重归现实的戏剧,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票房,票房是最大的民意,就像政治家一样,是构筑一个民主的社会的衡量指标,所以在演戏的世界里,就是建立一个大同社会,不是台湾大同,而是世界大同。但是这样的大同也只不过是戏剧的一部分,即使用悲剧的方式做喜剧,也无法在真正的现实里找到自我,找到解决困惑的办法,如果再回到孔子的文本寓言,那么所有的人也都是那个演戏的“儒者”。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这是片头字幕的引用,出自《论语》,在一个芸芸众生的社会里,“富之”似乎是第一要义,所以在“两千多年后,台北在短短二十年间变成世界上最有钱的都市。”这是从文本变成现实的转折,但是“富之”之后呢,是“教之”,但如何“教之”则需要在这个浮世绘的世界里找到答案,那出租车司机“谁撞了谁”的疑问像是一句箴言,前与后,车与人,主动和被动,自我和他者,在一种碰撞的突然性中发现了“教之”的道理,所以出租车司机变成了在世的孔子,在现实的困惑面前豁然开朗。
“教之”,其实也是“教己”,“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我们’,迄今西方尚未有缘一识的我们那最隐私的一面。”所以King解除婚约只不过是发现了在角落里的女孩,姐夫发现真理才欣喜着不管旁边那个“活下来的唯一理由”的琪琪,而小波在被追打的过程中忽然找到了自己做政府议员的终极目标,而琪琪和小明,在父亲住院生死一线的时候,似乎也参悟到了爱情的真谛,在电梯里分手也是如释重负,“活得太累,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所以只要相信自己,便是最大的真实,不管命若桃花,还是贪生怕死,都是在接近一种自我,小明说,分手了还可以再联系,可以一起去Friday喝杯咖啡。
电梯开了,琪琪走出去,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小明关上电梯门,站在那里,没有按下楼层的开关,就那么五秒,他又按下了开门键,电梯门打开,面前站着的是面带笑容的琪琪,“到Friday去喝杯咖啡吧”琪琪说,小明伸出手,彼此拥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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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巴西已远,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