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5《交际花盛衰记》:天使们赞成这种爱情
她身处奢侈的陈设之中,犹如豪华的集中表现。
——《永别》
她把自己打扮成新娘:白缎衬裙、白腰带,白缎鞋,以及头上的白茶花,在白色的纯洁世界中,新娘也是处女,因为她将一切人拒之门外只为见七点到来的吕西安;她出现在宴会上,眼睛反射出无限的光彩,蓝黑色的细发使茶花显得格外夺目……“这位绝色女郎达到了预计的效果,显得美貌无双。”就像在巴黎音乐学院的音乐会,欧洲第一流的乐队雄伟壮丽地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作品。
这一个夜晚,对于埃斯黛来说,她完成了对于自我的双重定义:她是新娘,是吕西安的新娘,是为纯洁的爱情奉献自己的新娘;她是最美丽的交际花,在名流的目光中美貌无双,甚至站在欧洲的最高处。但是这一切就像是最后的梦幻,当见到了吕西安,她热泪盈眶,他对他说:“我太爱你了,我的朋友。”她问他:“最后,请对我说,我给了你幸福,你将来会时常想到我的……对吗?”她告诉他:“我再也配不上你了……”最后她含情脉脉看着吕西安,拉着吕西安并把她抱在怀里之后,最后说的是:“出去吧!……出去……否则我就活不成了。”而当她出现在客厅里得到众人的赞叹时,她已经是一个“垂死的女人”。
她以新娘的身份见到了吕西安,却是一种永别,这是对爱情的永别;她以最美交际花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一种永别,这是对世俗生活的永别,永别之前见到了爱人,永别之前成为美貌无双的存在,对于埃斯黛来说,似乎可以无憾地在永别中走向死亡,当金融家纽沁根从房门口望出去,他看到的是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埃斯黛,她以服毒自杀的方式和这个给她带来泪水和伤痛、屈辱和无力以及爱情和虚荣的世界——永别之所以必然发生,因为她一切的身份都归于唯一的一点,就像化身为西班牙神甫埃雷拉的雅克·高冷所说:“您永远是妓女。”
“永远”是妓女的身份,是走向“永别”的唯一原因,它是必然的,在浮华且腐化的巴黎,在浮世绘一般存在的巴黎,为什么属于埃斯黛的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身份,是永远无法超越的命运?一种必然性的存在,就在于埃斯黛是一个被掌控在欲望世界的存在。那一场巴黎歌剧院的舞会上,她和所有人一样戴着面具,这是她对身份的隐藏,就像被叫做“小老鼠”一样,她是无法开口的哑巴,而面前的人却在议论她,她变成了“电鳐”:具有漂亮交际花素质的妓女,没受过教育而且身无分文。按照杂志撰稿人勃龙台的说法,交际花从本质上说是保王党人,如果她受过教育,就能成为像阿斯帕西娅一样的绝色女子,“是没有这样的女子,就没有伟大的世纪”,所以,交际花“应该拥抱整个世界”。但是身为电鳐,埃斯黛就是一种宿命的存在,当有人在她耳边叫着“埃斯黛”的名字,她转过头去,“好像垂死的人在咽最后一口气。”
她不是交际花,她是电鳐,是妓女,那个假面具终于没能让她遮住自己真实的身份,于是埃斯黛选择了自杀,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命运时选择自杀。面对神甫,埃斯黛说自己是最下贱、最无耻的女人,也是最不幸的女人,因为身为妓女,她无法追求自己的爱情,而身为交际花,又不可能和欠债的吕西安在一起,无论何种身份,埃斯黛已经看到了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但是,假面具下有一个真实的自己,那就是对爱勇敢地追求,“我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把诗人吕西安看成是上帝一般的存在,爱情必然是挣脱了世俗,“您要知道,吕西安这样的男人。就像没有罪孽的女人那样少见,女人遇到了他,就不会再爱别人,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埃斯黛自杀被救起,她感觉到生命又回来了,而且“向我身上涌来”,但这是怎样一种爱情?怎样一种唤起了生命意识的爱情?
神父埃雷拉告诉她,一个妓女是没有爱情的,没有受过教堂的洗礼、科学的洗礼,“每走一步连街上的铺路石也会起而攻之”,在只剩下美貌的世界里,“明知自己堕落……又是将要自杀,被打入地狱,难道能成为吕西安·德·吕庞泼莱的妻子?”所以他提供了另一种爱情,那就是“只能吐露给带着微笑倾听的天使”,埃雷拉把这种爱情看成是“天使们赞成”的爱情,因为它使人了解上帝,是让一切变得高尚的爱情——这似乎正符合埃斯黛将爱人吕西安看成上帝的设置,但是埃雷拉化身为神甫,骨子里却是卑鄙的流氓,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自己的利益,于是他把这种爱情命名为不断完善自己却也要自我牺牲的爱情、“爱他之所爱”连朝着他却不要被他知道的爱情,所谓高尚,所谓忠诚,就能得到教会的原谅,“因为这种爱情不触犯人间和天上的法律,并引向一条与您所走的淫乐的肮脏道路完全相反的道路。”
不触犯人间和天上的法律,只被天使们赞成的爱情,埃斯黛似乎找到了自我存在的那个缝隙,“我是最下贱的女人,我只有用爱情的力量才能博得他的欢心。”那一吻她从妓女变成了“失足后重新站起来的天使”,于是,在生命边缘、被唾弃的她“又恢复了爱的本性,显得可爱、娇媚、撩人、决活,她终于复活了!”但是这种爱对于吕西安、对于埃雷拉来说又是什么?埃雷拉变成了神甫,他对这一种爱情的命名是:“她会因爱吕西安而死。”纯洁、高尚,如上帝一般的存在,但是他知道吕西安身上有着诗人的本质,但是他也是花花公子,也是野心家,在假面舞会上成为焦点,吕西安是为了进入社交界,“吕西安挥霍了近四万法郎,但每次恋爱都使他更加想念电鳐,所以他执意寻找她;他找不到她,就像猎人对猎物那样到处寻找。”
吕西安,曾经在巴黎歌剧院的舞会上,对杂志社老板说起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三个词:遁世、隐居和沉默,但是这无非是一种虚伪的说法,进入社交界,享有纸醉金迷的生活,怎么可能遁世?如何隐居?又怎样的沉默?那一副面具也是自我欺骗而已,他用母系祖先的姓氏吕庞泼莱无非是走进巴黎的社交界,按照伯爵的说法,“他总算征服了自己的祖先。”而在而和埃斯黛在一起之后,埃雷拉告诉他要将她变成一个“贞洁、清白、有教养、笃信宗教的体面女子”,“在你的爱情的影响下,她能够成为也应该成为尼农、玛里翁,德·洛尔默和杜·巴里那样的女人,就像那个记者在歌剧院里所说的那样。”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吕西安进入社交界的欲望,但是埃雷拉还有更重要的一步棋。
当吕西安靠着自己的小说和诗集引起了文坛的注意成为上流社会讨论的话题,当他和埃斯黛住在泰布街开始了夫妻生活,实际上就是那种不受干扰彼此相爱的爱情开始,吕西安全然不管外界的变化,埃斯黛一直处在新婚的快乐中,这真的是“不触犯人间和天上的法律”的爱情。但是埃雷拉有着自己的计划,他对吕西安说的是:把埃斯黛卖掉!因为吕西安和他有六万法郎的债要还,“一旦你受到执达员的起诉,被赶出格朗利厄公馆,你会有什么下场?那时,魔鬼的期限也就到了。”虽然吕西安对于这个计划感到惊讶,毕竟四年和埃斯黛在一起他也体会到了爱情的魅力,但是他必然会成为埃雷拉导演的这出戏的演员——演员的任务就是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买下一块价值一百万的田产,以确保这个丑姑娘能享受亡夫的遗产。”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埃斯黛也会成为猎物,让她被金融家纽沁根吸引,然后“从他身上刮下一百万”。
编号:C37·2230505·1956 |
埃雷拉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个穿着西班牙教士袍子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苦役犯雅克·高冷,十年前他化名伏脱冷,逃避法律的制裁,之后在西班牙内战中,他利用机会干掉了真正的卡洛斯·埃雷拉,从此以西班牙神父的身份来到了巴黎,但是他难以改变的是自己身为撒旦的本质,曾经救过吕西安的名,所以他成为吕西安的主宰,“他在吕西安的漂亮肉体中再生,并把吕西安的灵魂占为已有。他让这个诗人在社会生活中代表自己,并把自己的顽强和钢铁般的意志传给了吕西安。”但是埃雷拉的计划并不只是还清欠债,对于吕西安来说,也不仅仅是挣脱债务的束缚。四年的夫妻生活的确是在坚守遁世、隐居和沉默的原则,但是当埃雷拉实施计划,夫妻生活解体,两个人都被推向了社交界。
吕西安走向了格朗利厄家族,他把格朗利厄府的客厅看作自己的战场,把自己的才智、俏皮话、新闻和阿谀奉承都留在晚上的客厅聚会时使用,在他看来,自己既爱着埃斯黛,又想娶德·格朗利厄小姐,要得到这个就必须卖掉那个,在他眼中,埃斯黛是诗意、欢愉、爱情、忠诚、美貌、体贴的象征,而德·格朗利厄是高贵姓氏、名门后裔、荣誉地位、社交艺术的象征,妻子分成了两半,他遗憾于无法将两者汇聚到一个人身上,所以在无法两全其美的想法甚至是荒唐的想法里,吕西安开始了扔掉了诗人的外壳,就像扔掉了那张假面具,“他也被人爱恋,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自我麻醉的力。”
这一切对于埃斯黛来说,是最沉重的打击,她爱着吕西安,不惜牺牲一切地爱着吕西安,四年的夫妻生活让她拥有了最美好的回忆,但是面对吕西安的困境,她一样可以牺牲自我:使吕西安买下吕庞泼莱的地产;让吕西安同贵族小姐克洛蒂尔德结婚;卖掉自己当纽沁根的情妇,能获得一百万法郎,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份忠贞不渝的爱情能够继续。于是她成为了纽沁根的情妇,于是她变成了交际花,在她内心里一切都是为了爱情的牺牲,“你要公开当纽沁根的情妇,你就能见到吕西安,他是纽沁根的朋友。我并不禁止你爱他!”这样一句话就会让她感到开心,因为她在黑暗中看见了光明——而这光明仅仅是埃斯黛的自我想象,因为所有人几乎都在她的自我牺牲中得到了好处:纽沁根让她成为自己的情妇,拥有了肉体的欢愉;埃雷拉拿走了用她的身体换来的定金,“吕西安则用她坟墓上的石块来建造自己升官发财的大厦”。
成为情妇,成为交际花,这是埃斯黛的自我牺牲,在某种程度上穷奢极侈的公馆、众人投来艳羡的目光,灯红酒绿的生活,让埃斯黛摆脱了身为妓女的卑下现实,她成为了受人包养的妇女阶级中最聪明、最风趣、最漂亮、最优雅的女人,但是这种生活是双重而裂变的生活,一方面她为自己感到脸红,心里怀着深刻的蔑视,另一方面在放弃贞操时她又引以为荣,享受着一般妇女的虚荣心为之迷恋的一切乐趣。双重生活带来的并非是真正作为交际花的乐趣,相反,背负着那一种被天使赞成的爱情,反而让她觉得可耻,“交际花身上的爱情天使,使蔑视针对肉体在灵魂面前所扮演的这种可耻、可恶的角色。”所以她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既是法官也是犯人,矛盾而分裂,唯一的意义就在于她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吕西安,这个在她看来是上帝的存在。但是爱情又在何处,无法和他在一起,甚至连见面都没有机会,而享受上流社会的吕西安又必然走向婚姻生活,所以所谓的爱情从来不会继续存在,于是,她选择了永别:在得到了瞬息的爱情之后永别,在众人面前成为美貌无双的交际花之后永别。
服毒身亡,交际花之盛衰揭露了那些阴谋,而这个埃雷拉苦心经营的计划也走向了破产,“半夜十二点,吕西安进入位于帕耶纳街和巴莱街路口的拉福斯监狱,被关进单人囚室。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被捕后也关在这所监狱里。”对于吕西安来说,虚荣的一切都化成了过眼云烟,连埃斯黛的爱也不复存在,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毁灭,“他只想自杀。他要不惜一切代价逃脱噩梦中隐约看到的那种耻辱。”但是在准备自杀时,他也分裂成两个自我,一个还陷在幻觉里,他被巴黎建筑所迷住,他把这种美叫做“奇迹”,“吕西安一分为二,一个像诗人般在中世纪的拱廊下和圣路易的古堡里漫步,另—个则在准备自杀。”像极了他面对一分为二的妻子一样,在分裂中他最后走向了生命的归宿——也和埃斯黛一样,在自我的迷失中,在巴黎的诱惑里,他们看不见这个世界呈现着的一切,虚幻带走了他们,连同被天使们赞成的爱情。
但是这个被写成“人间喜剧”的悲剧并没有因为两个人的自杀而终结,“伏脱冷的最后化身”成为另一种讽刺,他在吕西安自杀后难抑悲痛,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哭泣,就像他从苦役犯变成神父一样,伏脱冷也开始实施了自己的计划:他身居囹圄,却掌握着贵族太太和小姐写给吕西安的下流情书,可以叫这些名门显贵声誉扫地,而当时,国王查理十世即将于1830年7月颁布反动的7月敕令,不想使三个大贵族家庭的名誉受到损害,就下令总检察长全权处理此事,“三个大贵族家庭掌握在我的手中。”伏脱冷要做的就是:“这些信使我得到安全,使我能跟您这样讲话,使我这个罪犯现在能跟您这个法官处于平等的地位,但是这些信现在交给您来处置……”结果,伏脱冷在苦役监里的难友、死囚泰奥多尔·卡尔维不但得到特赦,还在伏脱冷的手下当上了警探,他更是接替皮皮-罗平,当上了巴黎保安警察队队长,成为统治阶级的鹰犬。
“交际花盛衰记”不是关于埃斯黛的盛衰记,也不是关于被天使们赞成的爱情覆灭记,告别而自杀,自杀而毁灭,只不过是光怪陆离的巴黎制造的“人间喜剧”,而最后的“尾声”是:“埃斯黛·高布塞克出售年金证书所得到的钱,在交际花的床铺里找到。”最后按照吕西安的遗嘱,三十万法郎交给了伏脱冷;吕西安和埃斯黛葬在拉雪兹公墓中,成为最漂亮的一座,但是,“坟墓下面的土地留给雅克·高冷。”而属于这个西班牙神父、巴黎保安警察队队长的命运是:“雅克·高冷任职约有十五年,于一八四五年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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