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5 《西部往事》:火车汽笛声里的绝唱
所谓绝唱,是一种声音覆盖另一种声音,所谓绝唱,是一个时代取代另一个时代。那悠扬而又沉郁的口琴声响起,不是愉悦,而是杀机,不在空旷窒息的荒漠,而在火车奔袭而来的车站,被汽笛覆盖的口琴声,是最后的绝唱,也是无名游侠最后的复仇。
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以这样的低沉的方式出现,而在这之前,是另一种声音,压抑而窒息,那是水滴落下的声音,那是苍蝇嗡嗡叫的声音,甚至没有呼吸。一张张黝黑的脸,一个个漠然的表情,以及一把把满含杀机的枪,在阳光下能嗅出死亡的气息。三个枪手和一个老人,在火车站候车室外,沉默无声,无牙的老人伸出颤抖的手,“三张票,七美元。”他说,甚至还带着微微一笑。可是他们不是乘客,他们只是杀手,他们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火车,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那个人。屋檐上的水很小心地滴落下来,落在牛仔帽的帽檐里,一个男人取下帽子将积水一饮而尽;一只苍蝇爬到另一个男人的胡子上,他吹着气,扭曲的脸在赶走这苍蝇,当苍蝇落到木板上时,他用枪口蒙住苍蝇,有些诡异地听苍蝇在枪口挣扎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压着手指关节,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他,和他,以及远处的两匹马,让空气凝固了。
导演: 赛尔乔·莱翁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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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声音之于声音,是命运的另一个转折。起先是汽笛声,火车进站,打破了这里的沉寂、窒息和压抑,但是仅仅是一包货物被卸下来,火车远去,当火车站又恢复寂静的时候,一阵仿如呜咽的口琴声划破风沙,在空旷凋敝的车站四周回响。他,他,和他,以及远处的两匹马之外,又多了一个人,衣衫褴褛、吹着口琴的男人在这长达14分钟的沉寂之后问道:弗兰克没有来?然后摇头,然后又说:你们带两匹马太多了。
太多意味着他,他和他没有机会骑上马离开这个车站,西风裹挟着狂沙漫天肆虐,口琴声终结的时候,是枪声响起,没有更快的速度,只有最快,他,他和他应声倒地,仿如呜咽的口琴声再次响起,从来没有终止的复仇又一次开启了。而在车站远处的小镇,那个上没有通火车的甜水镇,也有枪声,起先是马克贝恩用猎枪击落飞鸟的声音,是狩猎的收获,以及家人用餐的喜悦,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马克贝恩对女儿说,我们马上要富了。对大一点的儿子说,你去接你妈。儿子说:妈妈六年前就死了。一个耳光,狠狠打在他的脸上,那个乘火车来的女人,是另一个妈妈,一个漂亮、年轻、穿黑色衣服、戴时尚帽子的妈妈。但是团聚不是喜悦,是另一种恐怖的声音,被惊吓的飞鸟飞起,一阵枪响,女儿倒在准备好的餐桌旁,马克贝恩跑过去,又是枪声,大儿子坐在即将去接神秘妈妈的马车上,也是枪声。枪声后面,是五个骑马的人,弗兰克,接下来干什么?那个叫弗兰克的男人看着最小的男孩,男孩没有惊恐没有怒吼只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弗兰克脸上露出笑容,“现在你都叫我名字了。”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每一声枪响的后面都是一次死亡,都是个体命运的转折,而这里已经不是曾经空旷的荒漠不是只有枪手纵横的地方,当然这里也不只有枪声,在那些人群越来越聚集的小镇,在火车延伸越来越远的地方,还有低沉阴郁仿如呜咽的口琴声,它似乎比枪声更可怕更诡异。当门外凌乱的马蹄声和肆无忌弹的枪声之后,当夏恩闯进那个封闭的集市的时候,口琴声又从角落里传出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大胡子夏恩带着镣铐,凶神恶煞地站在柜台前要了一瓶酒,而从火车下来经过这里的那个神秘妈妈看不懂这里的人听不懂这里的枪声,而当枪声停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陌生却有着无限杀气的口琴声。口琴声停止,夏恩说,你会吹口琴还会打枪。口琴游侠笑着说,刚才三个人都有和你一样的外套。然后呢?夏恩问。“然后,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颗子弹。”口琴游侠说。
火车站的三个枪手是夏恩的人?而枪杀马克贝恩一家之后门上的纸条上也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夏恩。而对于口琴游侠来说,这个名字是陌生的,名字背后的生死故事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他只是一个复仇者,他要寻找那个叫弗兰克的人,那个杀死了自己哥哥的人。但夏恩这个名字对于黑衣女子来说,则是另一个秘密揭开的线索,马克贝恩一家之死使她全部希望落空,结婚一个月她就成为了寡妇,这个名叫吉儿的女人有着太多的爱恨情仇,但是她不是复仇者,她来这个小镇只是为了寻找自己未来。这个从新奥尔良来的女人身上总是有着某种文明社会的印记,特别是对于这个正在修建铁路进行开发的小镇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而在这荒漠深处,文明与野蛮似乎只有一盆水的区别,当她走进集市的时候,她看到的那些人都肮脏不堪,他们从来没有足够的水来洗澡来洗净身上的污垢,水在吉儿看来代表着文明代表着洁净,当夏恩闯进吉儿住了一个晚上的马克贝恩家的时候,吉儿以为夏恩会对她动手,她愤怒地说:“你们可以进来侮辱我,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在完事之后给我一盆水,让我洗干净身体,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个肮脏的记忆而已。”一盆水的需求,是为了洗净自己的身体,也为了洗去那些可能的侮辱。但夏恩显然不是吉儿要找的人,也不是侮辱吉儿的男人,他说:“我从来不会去杀一个孩子。杀一个孩子就如同杀一个牧师一样。"然后,他露齿一笑,他又补充道:“我是说天主教的……”。
杀死马克贝恩全家的当然不是夏恩,是弗兰克。作为瘸子莫顿的雇佣杀手,弗兰克也只是一个职业杀手而已,他的目的简单,只要给钱只要杀人,但是弗兰克灭门的行为对于莫顿来说当然是破坏了整个战局。原来,马克贝恩在荒漠深处买下土地,就是因为看中了这块土地将会通火车将会被开发,而距离小镇最近只有这里有水,因为火车蒸汽机需要大量的水,所以水是从荒漠走向现代文明的开始,就如吉儿的那个需求。所以马克贝恩和同是商人的莫顿为了争夺土地而结下了仇怨,当铁轨的铺设越来越接近小镇,当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在这片曾经是大漠的时候,一个时代已经不可遏制地到来,而随着这个时代巨轮滚滚而来,所有的枪声、口琴声,所有的孤独骑士都要从这里退出,而在这个绝唱最后上演之前,必定参夹着为了某种利益而下的生死赌注。
《西部往事》电影海报 |
“一旦你杀了第四个人,你很容易去杀第五个人。”对于枪手来说,这是无止境的杀戮,这是报复的死循环。吉儿和莫顿之间是不见面的土地争夺战,它是这个新时代的前奏,而在这场土地争夺战的背后是灭门惨案,是吉儿和弗兰克的肉体交易,弗兰克以莫顿杀手名义要吉儿将这里的土地进行拍卖,300英亩的土地在拍卖场里只有叫价的500美元,一切都在弗兰克的控制之中,但是正当500美元要成交成为莫顿的财产时,口琴游侠和夏恩出现了,他们的价格是5000美元,而5000美元正好相当于通缉夏恩的悬赏价,也就是夏恩让自己成为了最后的赌注,莫顿的如意算盘破灭了,弗兰克当然也失去了最后的利益。当口琴游侠讽刺地将弗兰克加在5000美元之上象征性的1美元付了酒钱的时候,对弗兰克说,你成不了生意人。弗兰克也摇摇头说:是的。我只是个男人。“一个古老的种族。”口琴游侠对弗兰克所谓的“只是个男人”的说法这样定义。
“古老的种族”其实是不融入火车时代的那个枪手,那个在狂沙漫天的大漠里杀人的枪手,那才是弗兰克的时代,那才是一个孤胆英雄驰骋的时代,而这个时代也属于口琴游侠,属于为哥哥复仇的个人时代。他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个虚幻的身影,一遍遍地出现,涂抹不了,那个留在记忆之中最深刻的身影,便是杀手弗兰克,若干年前的那一天,他掏出一把口琴,塞在尚年幼的口琴游侠嘴巴里,被绳子缚住双手,肩上站立的是脖子上套着吊索的哥哥,死亡,不可避免的死亡,就在那一刻发生,哥哥的双脚一软,口琴游侠扑倒在地上,扬起尘土,那把口琴掉落在黄沙里。
这是死亡的一次仪式,口琴游侠不仅是见证者,更在另一个意义上是实施者,所以当火车铁轨越来越接近甜水小镇的时候,当莫顿的土地阴谋最终覆灭的时候,弗兰克也走到了自己的终点,与口琴游侠的对峙,没有更快,只有最快,还是他最熟悉的枪声,只不过不是从他自己的枪里发出,一颗子弹射进了他强健而且身经百战的身体里,口琴游侠将那把口琴塞进弗兰克的嘴巴里,若干年前的那一幕彷如眼前,死亡被置换在自己身上,倒地,依然是尘土,那把口琴也依然掉落在黄沙里。
正像口琴游侠所说,弗兰克不是一个生意人,他只是那个“古老种族”的一员,属于枪手时代的一员,属于和口琴有关的被复仇者。而夏恩也属于那“古老种族”,他身上被吉儿唤醒了某种家族的记忆,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妓女,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的他,对吉儿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同样希望他开心。”没有父母,也就没有归宿感,在于莫顿的火并中夏恩也倒地死去。三个男人,弗兰克,夏恩和口琴游侠,都是“古老的种族”,他们只属于即将消失的西部时代,而隆隆的火车已经驶进了甜水镇,西部牛仔时代终结,意味着西部拓荒时代的开始。三个男人曾经有着最快的枪法,有出神入化的身形,有驰骋的游侠生活,但是他们只是孤胆英雄,他们必须从恩怨中退出。
退出,他们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像口琴游侠,他从出现到离开,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当弗兰克问他是谁的时候,口琴游侠说,我是戴夫·詹金斯,弗兰克笑笑说,他已经死了。口琴游侠说,我叫卡德·本森,弗兰克还是笑笑说,他也死了。弗兰克最后被口琴游侠射中的时候,他依然在问,你是谁。口琴游侠没有回答,或许,无名才是他唯一的属性唯一的身份,就像那个时代,是火车和铁轨的时代,火车的汽笛声会取代沉郁的口琴声,每一个“古老种族”的离去都市必然,而西部最后的绝唱里只有无名者。当吉儿问他:“你何时再回来?”他的回答注定是没有答案的:“某天吧。”离开,就像退出历史舞台的仪式,漂泊,或许将在历史的另外传奇里。
三个男人,或者死亡或者消失,而见证这个火车轰鸣的时代似乎只属于唯一的女人吉儿,这个从新奥尔良来带着文明印记的女人,寻找到了这个时代的水,她最终走出自己的小屋,为外面那些铺设铁轨的男人们送上水,需求和满足,在这个象征文明进程的水的故事里,女人变成了最后的主角,她面带微笑被男人们注目,就像被历史注目的这个有火车的新时代。一望无垠的大漠黄沙、骑士一样的抢手、冷酷而窒息的枪声,以及仿如呜咽的口琴声,这一切都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铁路、汽笛、水和女人,一个多元的时代将西部变成了“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的记忆。
“in the west”,不是表示地理位置的标记,所指的仅仅是时间。在这个和时间相关的标记里,有着时代最后的伪装,它是压抑而窒息的声音,它是取代名字和说话的口琴,它是5000美元身价的抢夺战,它是一个美艳寡妇的身体欲望,世界过去的方式正在这种伪装中消失,水井在消失,运送行李的马车在消失,沙漠也在消失。是的,欢喜而伤感,忘却和怀念,不仅是历史的一种更迭,也是赛尔乔·莱翁内对于西部往事的总结,十五年后,他拍摄了片名、企图和格调相近的《美国往事》,这也成为最后一部作品,成为遗世叹谓,仿佛是电影中经常出现的画面,枪手出现在银幕一角,背后是在黄沙弥漫的大漠中修筑铁路的火热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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