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5《威迪》：仆倒者如何能站立？
脸贴着地面，手拿着玫瑰，无法起身，无法目光向上，一个仆倒的黑人以这样的姿势保持了2分14秒——2分14秒，是134秒的长镜头，漫长，恒久，漠然，像死了一般。当法斯宾德开场以这样的方式注解威迪的命运，他的前面似乎站着权威，站着暴力，在无法救赎自我的情况下，是不是意味着他必须以临死的方式面对这一切？
这一个长镜头再次出现的时候，不再是2分14秒的漫长、恒久和漠然：酒馆里的白人牛仔看见了正坐着的威迪，“他是尼克森家族的管家。”带着嘲笑的眼神，他们慢慢靠近威迪，然后抡起拳头，狠狠揍了他，威迪没有反抗，在被打倒在地之后，白人又将他扔了出去，于是威迪就以那个仆倒在地的姿势接受了自己作为黑人被暴力殴打的命运。但他没有死，没有死意味着他还可以站起来，还可以自我疗伤，还可以重新回到小酒馆，甚至可以亮出自己的拳头或者那把枪，把这里欺负他的白人们都杀死。当2分14秒的镜头出现在开场处，当这一屈服的命运又被呈现，似乎代表着威迪的命运选择——当他被白人扔到酒馆外，在酒馆里正在唱歌和起舞的汉娜跑到了楼上，她从窗户看到了威迪被拷打的惨状。
汉娜的目光一定是自上而下的，在楼上和地上组成的看和被看的关系，似乎也预示了对于命运的超越可能。2分14秒的长镜头更像是威迪作为黑人一直无法改变的现实，在开场长镜头结束之后，出现的是一条正在宰杀的鱼，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死去的鱼和失去自由的鸟，意义上对位着无法改变命运的威迪和汉娜，一个是白人家族的黑人管家，一个是在小酒馆里唱歌并出卖肉体的妓女，在这个被法斯宾德设置的西部世界里，他们被囚禁着，自身的肤色和身份就是证明。但是就像受到欺负之后成为受害者和观者一样，两个人却又以不同的方式面对这样的现实：威迪臣服于自己的命运，他以倒下的方式成为这个秩序世界的牺牲者。
威迪对佣人母亲说：“布丁不合他们的口味，想要他们喜欢我们所做的东西。”当母亲开始唱歌，威迪又警告她：“不要唱黑人歌曲。”母亲慢慢走过来，朝他的脸上吐了口水。比黑色更黑的母亲，几乎看不到脸，也看不到她愤怒的表情，但是那口水分明在捍卫自己作为黑人的尊严，在厨房这个主人从来不进得地方，在她看来才是自己的领地，而威迪竟然在这里也不允许她唱黑人歌曲，完全是对自我的抹除。所以真正的悲剧不是存在着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不平等，而是作为弱者自己放弃了追求自由和反抗的权力。威迪是那条被白人宰杀的鱼，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也不会埋怨自己的出身，也不会认识到抗拒的意义：当他拿着食物出现在主人本面前的时候，本甚至不由分说地用鞭子抽打他，他没有喊叫，没有愤怒，默默承受着这一切，而当本用鞭子抽打病态的大卫，威迪看见之后反而自己脱掉了衣服，他要替大卫承受着肉体的疼痛。
一样是在白人面前，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情人汉娜唱歌起舞，也被他们暴力驱赶，小酒馆里的秩序更是没有丝毫人情，威迪既没有属于作为一个人的地位，也没有得到喜欢与爱的权利。所以在这样一个西部世界，威迪是作为一个死去的符号而存在的：他是管家，也是主人的奴隶，夫人凯特说：“我们需要黑人干活。”只是干活的工具，何来对白人说一个“不”字？而在这个干活的工具之外，他和凯特之间的暧昧使他更像是欲望的工具，在被本鞭打之后，躺在床上时凯特却为他疗伤，而且她还告诉威迪，本生了严重的病，已经活不长了，让他想办法拿到钱，然后一起远走高飞。这是情人间的密谋？那个藏在他们身后的富兰克大声喊道：“你是黑鬼的婊子，我有一个妓女妈妈……”凯特根本就没有爱上威迪，她也不可能爱上威迪，她所想要的是威迪的身体，和威迪强壮的身体上呈现的原始力量，她利用他可以击败已经频临死亡的丈夫本。
| 导演: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 |
仅此而已，所以在凯特面前，威迪就是一个被使唤的努力，她摇响了铃，威迪进来，她说要喝水；威迪拿来水之后走了，她再次摇铃，说要水果；威迪拿来水果又走了，她再次摇铃，说要加糖……如此反复，在威迪进进出出中，她和弗兰克坐在沙发上大笑不止，威迪就是她打发无聊的一个玩具而已，甚至她还污蔑他：“你玷污了白人，你就是这个家庭的祸根。”凯特这样说，就是为了激起他内心对主人的仇恨，然后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这个充满鬼魂气息的家庭——他们都有着一张惨白的脸，他们都有着变态的生活，他们都有着无法满足的贪欲，他们都在经营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医生说本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在这样一种即将覆灭的情况下，凯特还是希望威迪杀死他，好让自己能得到全部的财产；而其实，本暗中制造了自己患病的阴谋，他做的这一切就是让凯特暴露她的野心，并让她“心神不宁”，在遗嘱中，其中有一条写着，凯特要想得到遗产就必须“再婚”——和弗兰克必须结婚写在一起，其实预示着对她更大的折磨，再婚不就是拿到全部遗产计划的落空？
暴力的本，贪欲的凯特，还有两个呈现病态和变态的儿子弗兰克和大卫——脸色苍白的他们，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他们或者在马厩里神经质地抚摸那匹马，或者在房间的某个阴暗角落里偷看，或者吐出令人恶心的舌头，或者穿着女人的丝袜在易装的世界里异化自我，他们是疯狂的代表，他们是疯癫的符号，在病态和变态的世界里，他们都有着这个家族诡异的气息，但是这种同质其实呈现着一种对位的状态：弗兰克更多是一个观察者和实践者，他只不过用了一个变态的外壳掩饰自己的欲望，“你想成为富人吗？杀了我父亲。”而大卫真的在病态世界里游离，他的目光无神，在家里他总是低垂着脑袋，几乎不说话，他是一个自我的囚禁者。一个是变态世界的实践者，一个是病态生活的囚禁者，他们的对位其实是这个家族毁灭的双重可能，而当最后威迪拿起枪，射杀了本，打死了凯特，走上楼，对准躲在窗帘后面的弗兰克，在弗兰卡恐惧的表情里，杀掉了这个变态的实践者；而在马厩里，他举枪对准大卫的时候，大卫抬起头来看着威迪，然后点了一下头，点头表示的是肯定和默认，他是想要威迪杀死自己，也只有杀死了自己，才可能使自己逃离被囚禁的命运。
《威迪》电影海报
无处躲藏恐惧而死，点头默认寻找死亡，弗兰克和大卫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同质的家庭里走向异向之路，而这两条路或者也是威迪对于这个世界和自身命运的两种选择。他是尼克森家族的管家，当然他乐于为他们卖命，他甚至不允许母亲唱黑人歌曲，他就是这个不公平世界的实践者，甚至他在汉娜面前，也学着那些男人拿出了钱，在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汉娜站在镜子前面，没有转身，更没有伸手拿走这笔钱，她骂了一句“滚”，凝固的一刻，和一句“滚”的侮辱，便是对威迪的警醒：“杀了他们，解放自己吧，你也是人类。”汉娜赋予了威迪一种人的尊严，就像自己一样，尽管是妓女，但是有着爱的权利，有着自我解救的力量，他和她，都不应该成为像大卫一样的自我囚禁者。
汉娜实际上是对威迪进行了自我的启蒙，而威迪从顺从白人统治到起身站立，也的确从被看者变成了看者：他再次来到酒馆，拿起了整瓶的威士忌，猛灌下去，这是一种力量的爆发，面对威迪，白人牛仔也终于没有再用暴力教训他，威迪开始和他们平起平坐，他一手拿着威士忌一手和他们玩牌——在玩牌之后是省略的情节，这个情节完全可以想象威迪在自我确认之后杀死了这些暴力的制造者，因为对于他来说，唯一的办法便是以暴制暴，而在这个省略之后，威迪也拿出了枪，装上了子弹，对准了这个充满了贪欲、阴谋和病态的家庭，“弗兰克病了，大卫病了，凯特是土狼，那些财产全给你……”本还没有完全说完，枪声便响了；楼梯上的凯特说：“别开枪，你拿走所有的钱吧……”枪声再次响起；来到楼上面对躲在窗帘后面的弗兰克，枪声再次响起，当杀死了他们，威迪在马厩里再次举起枪，在大卫点头之后，这个家族响起的最后枪声让这个仆倒者终于站立起来。
和开场2分14秒的长镜头相呼应，最后也是一个长镜头，但是威迪不再是无法起身的臣服者和囚禁者，他脱下了那件象征管家身份的红衣服，露出具有最原始力量的肌肉，和汉娜在无人的沙漠中起舞，“你现在明白我们要做什么了？”汉娜问他，这是属于他们的解放时刻，这是属于爱情的自由世界，这是一个人成为站立者的永恒瞬间。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393]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