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5《四季商人》:谁不是一个苟活者?
汉斯死了,“他死了。”战友哈里平静地向每个人宣告,而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死亡是喝酒的汉斯唯一的结局,但是他们端坐着,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嘴巴里灌下去,没有阻止,即使妻子含着泪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即使哈里作为好友完全可以站出来,但是他们围观,他们沉默,他们像是在观看一场演出:从生走向死的表演秀。
在围观里,汉斯无疑是一个被示众的人,只不过他是让主动让自己进入到示众行为里,甚至在这一种示众行为里,他才有了那么一点卑微的存在感。因为心脏原因生过一场大病的汉斯不能干重活,喝酒则是致命的,但是他还是举起了酒杯,一口气喝掉了,然后再到满,再喝掉——汉斯是急切地奔向死亡,喝酒反而成为了他制造死亡的仪式。一杯敬母亲,一杯敬妹妹,一杯敬妻子,一杯敬哈里,一杯敬女儿雷纳特,一杯敬自己的过去……仿佛人生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在敬酒中打了一声招呼,都在对他们说:“我要走了。”从过去而来,从生命的起点而来,向着终点进发,当死亡成为最后的归途,一切的风景都成为了酒中的祭品。
汉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不让我死了?”这是当面前的杯子都变成空杯子之后,死亡已经成为了必然,汉斯的疑问甚至是加速了自己的死亡;这句话却是对另一个回忆场景的还原:汉斯1947年参加勒玛沃克战役的时候,他被当地人俘虏,大胡子将他绑在一棵树上,脱光了衣服,然后用鞭子拷打,汉斯的背上鲜血淋漓,不仅仅是肉体的疼痛,当自己成为被鞭打的俘虏,他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屈辱,但实际上,那时躲避在草丛中的战友完全可以站出来打死那个大胡子然后将他解救——其中就有哈里。但是没有,在鞭子的拷打中,在肉体的疼痛中,在精神的折磨中,他几乎已经崩溃,但是当大胡子最后拿出枪指着他的时候,战友终于冲了上来,打死了大胡子,将汉斯救了下来,这时候汉斯发出了疑问:“为什么不让我死了?”
只有在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崩溃的时候,死亡才成为一种选择,但是他却活了下来,这其实是另一种屈辱,活着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当这个“为什么”从1947年的那场战役开始一直到最后奔向死亡的喝酒,成为汉斯一半人生的注解——他活着,却永远是不在场的,死亡才是唯一的选择。所以被围观也好,所以不被劝阻也罢,几乎所有人也都知道一个人想要死谁也无法阻挡。汉斯以敬酒的方式让自己在场,但是这可怜的战场在他死去之后再次变成了不在场,而且永不在场:在葬礼上,穿着黑衣的送葬队伍将他埋葬,远处是一个没有穿黑衣的女子,她手上拿着红玫瑰,就这样远远地看着——这是汉斯曾经的恋人,却因为父母看不起汉斯的身份所有嫁给了别的男人,当她出现送完汉斯最后一程,看起来也是对于汉斯之爱在场的一次证明,但其实,她是汉斯的妻子通知来的,而且永远进不了送葬队伍,这是不是反而变成了另一种不在场,而当送葬队伍远去,妻子伊尔姆加特问哈里:“你过来住在一起好吗?”哈里的回答是:“好的。”于是在一个男人和一种爱不在场之后,活着的人继续着生活,继续着可能的爱,他们背对着汉斯的死开始了属于他们在场的生活。
敬酒而在场,爱着的女人最后的在场,都是汉斯悲剧性命运的写照,1947年的战役是一个起点,对于汉斯来说,生的折磨从此一直围绕着他,结束战争之后成为了一个警察,但是在审问深夜被带回来的妓女时,那妓女竟然在他面前解开了扣子,也解开了他的裤子,这一切被推门进来的上司发现,于是汉斯被开除了;失去了工作之后他成为了四季商人——“un marchand des quatre-saisons”这个来自法语习语指的就是卖水果及蔬菜的商贩,他们地位低下,他们收入微薄,正因为如此,汉斯的女友离他而去,因为她的父母认为一个水果商贩是不会有出息的;失去了爱着的女人,汉斯娶了伊尔姆加特,这个大他许多的女人是个庸俗自私的女人,他们有了女儿雷特纳,但是汉斯对她没有什么爱,于是对于汉斯来说,每天到酒馆喝酒成了自己摆脱烦恼的方式;他被父母瞧不起,被兄弟看不起,母亲说他的工作肮脏,说他“把自己留给自己”,汉斯只能躲开他们,甚至有时候极端地开始了对母亲的恨;女友的离去,母亲的责难,妻子的自私,让汉斯再一次面临崩溃,那次吵架之后伊尔姆加特去了母亲那里,当汉斯去找她希望她回家,伊尔姆加特在众人的保护下说了一句:“我要叫律师来,我要离婚!”
导演: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 |
汉斯捂着胸口,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出院之后不能干重活不能喝酒。这其实是身体和精神崩溃的另一个标志,实际上就像1975年受辱一样,已经宣判了他的死亡。但是汉斯却活着,为了家庭,他申请拥有了许可证,成为了水果摊的商贩,而且还雇佣了伙计。最终成为他伙计的人叫安斯,安斯按照汉斯的做法,在小区里叫卖水果,汉斯的生意一点一点好起来,但是这根本不是他在场的证明:在汉斯住院的时候,安斯就和伊尔姆加特鬼混在一起,而当他成为了汉斯的伙计,这种暧昧关系并没有被终止,在汉斯去祖可那里拿货的时候,安斯就在车上对旁边的伊尔姆加特说:“我想和你睡觉。”后来安斯因为自己故意抬高水果价格而交给汉斯的只有部分的收入,安斯被解雇了,当他离开时走到伊尔姆加特身边,说了一句:“你妻子是干净的。”实际上是在骂她是个不干净的女人,这无疑给汉斯戴上了绿帽子,在婚姻里他已经成为了不在场的人,他慢慢走上正途的生活又开始崩塌。
后来在餐馆里遇到了战友哈里,哈里成为他的第二个助手,这种特殊的关系并没有给汉斯带来存在感,哈里水果卖得好,和伊尔姆加特的关系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女儿的数学习题都来问他,在伊尔姆加特烧好了饭哈里一起用餐的时候,汉斯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诗歌多余人,他像是靠在窗口,然后开门走了出去,去找曾经的女友,女友躺在床上说:“快点,我丈夫马上要回来了。”汉斯兴趣全无,最后穿好衣服又离开了他,回到家里之后又坐立不安,开始听音乐的他又将唱片折断,最后躺在沙发上像一个死去的人。自己在家的位置被哈里取代,这当然是不在场的证明,和自己葬礼之后哈里和伊尔姆加在一起开启新生活一样,他其实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一个没有位置的人,就是不存在的人。
《四季商人》电影海报
从1947年的那场战役,到恋爱失败,到婚姻破绽百出,从患病走在死亡边缘,到最后的位置被取代,汉斯一直就是生活中多余的人,正是这种多余性,使他成为一个苟活者,而这种苟活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最后的敬酒是他主动选择的死亡,和这个世界的告别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解脱。但是当汉斯成为这个社会的被围观者,当他在不在场的生活中行尸走肉,“四季商人”的双关里是对于现实的喟叹,而其实,汉斯只不过极端地走向了人生终点,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却继续苟活者,当他们围观了汉斯,他们自己反而也在苟活中成为另一种不在场的存在。
汉斯的妻子伊尔姆加特在这场婚姻里有过错,她和安斯的勾搭,她和哈里的暧昧,都在证明她的自私性,甚至在葬礼上把汉斯曾经的女友叫来,也是一种嘲笑,但其实伊尔姆加特也是一个卑微的人,她是汉斯的妻子,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为着汉斯着想,她和汉斯一起卖水果,在汉斯生病期间也去照料,出院后买来了推车,也劝汉斯不要喝酒。甚至在和汉斯的婚姻里,伊尔姆加特本身就是一个受害者,她在家里烧好了饭,和女人雷纳特一起等待汉斯回家,但是汉斯却在外面的酒馆里喝酒,她打电话四处找他,还赶去了酒馆想让汉斯回家,而汉斯竟然骂她,还朝她扔凳子,但汉斯喝多了回家,在女儿面前大打出手,“你必须服从我,我要安静!”汉斯把自己的悲苦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伊尔姆加特只好和女儿逃离了家来到了汉斯母亲那里,而醒来的汉斯开始悔悟,他赶去那里只是为了让妻子回家,而忍无可忍的伊尔姆加特说出了离婚的想法,最终使汉斯心脏病复发——伊尔姆加特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是汉斯郁闷人生的发泄对象,她心里承受的苦和痛汉斯也无法感受,而当汉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流下的热泪何尝不是对自我的悲悯?
而安斯和哈里,这两个和汉斯截然不同的男人,也并没有成为人生的赢家,他们甚至成为汉斯的雇员地位更加卑下,安斯在小区里叫卖水果,汉斯竟然潜伏在暗处偷偷记下他的每一笔生意,最后再核算,当一天的收益账单交到汉斯那里,也似乎要看汉斯的脸色,所以即使他们和伊尔姆加特有着暧昧关系,也并非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成功,他们只不过寻找生活的暂时满足,而丢弃的则是道德,就像伊尔姆加特和安斯在一起时被女人看见,她只能赤着身走到窗帘后面,蒙着脸感受着最彻底的耻辱。另外,汉斯前女友,在被父母阻止的爱情面前,她也只能选择妥协,和汉斯在婚后的秘密约会也早已失去了曾经的爱——所有人的出轨都不是为了爱,甚至也不是为了性,只不过是寻找自我存在的最低级的手段。
所以,谁都是苟活者,谁都不在场,所以对于生命的最冰冷理解就是安娜告诉雷特纳的那句话,那时的雷特纳听护士说爸爸可能会死,她问安娜什么是死,安娜说:“只要你爸爸想活下来就能活下来。”看起来既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勇气,但其实是宿命,想活就能活下来,就意味着另一种可能:不想活就活不下来,当人的生命成为攥在自己手中的一个砝码,当生死都成为一种随时可以发生的存在,每个人都是苟活者,每个人都会发出“为什么不让我死?”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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