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26 《花火》:绝望中的灿然是更绝望
远处,是蔚蓝的天,是一色的海;近处,是奔跑的女孩,是破败的风筝;再近处,是戴墨镜的男人,是靠在男人肩上的女人。她说:“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眼前的风景,眼前的男人,是这个身患白血病女人最后的希望,他带着他离开城市离开工作离开追杀他的黑社会人员离开追捕他的警察,是为了在这海天包围的世界里,看见生命中最后的美好。仿佛是一幅永恒的画,尽管天上变幻着云彩,尽管大海制造着波浪,尽管黑社会和警察会将他带入另一种危险里,但是这要是有眼前的景色,只要有妻子的依靠,只要有生命中的释然,一切便是满足。
永恒而满足,其实只是一瞬,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镜头里还是蓝天,还是大海,女孩还在奔跑,风筝还在飘荡,但是这枪声之后,再也没有看见他和她,归于沉寂的世界里只有大海的涛声,只有强劲的风声。终结于一个空镜头,终结于一次旅行,终结于一排黑白的字幕,可是在这最后的终结处,却是一副画,女子坐在花丛里,但是没有露出那张脸,可爱的脸?欢笑的脸?忧郁的脸?悲情的脸?她被帽子遮挡住了,又像被一朵花取代,在红的花、绿的草中间,她静止而成为风景,又仿佛是背转过去的生命。
| 导演: 北野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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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华而为死,便是真正的永恒。而在生命之中,他们又失去了什么?身为警察的山田和何度,似乎都在命运的无奈中面对现实,山田的女儿在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而妻子,却也患上了白血病,在医院里医生就告诉山田:“现代医术不能创造奇迹,=已经尽力了,送他回家吧。”那时,山田坐在医生旁边,没有讲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抽烟,一个坚强的男人,一个冷酷的男人,在诸多的打击中,似乎只有将绝望埋在自己的内心,他接受医生的建议,带她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也接受医生的另一个建议,带她做最后的旅行。
这是一种陪伴,这是一种坚守,虽然他总是带着冷酷的墨镜,虽然他总是沉默无语,虽然他总是抽烟,但是在妻子面前,他唯有用这样一种方式才能压抑自己,才能漠视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他带着她去雪国,住在雪山下面的房间里遥望那一座雪山;或者陪她一起登上山,在她陷入雪坑里的时候跑上去拉她上来;他陪她到海边,和她一起钓鱼、烧烤,一起看小女孩放风筝;或者他给她放烟花,在射向天空的璀璨中感受一种美好。无论是在家中吃着蛋糕和草莓,无论是在车上玩着扑克和七巧板,无论是在海边看见树叶上的萤火虫,在有他陪伴的日子里,她总会收获欢笑:晚上在空地放烟花的时候,明明山田已经点着了烟花,却沉寂在那里没有响动,山田跑过去,蹲下来的时候,那烟花却突然醒来,一束光射向黑暗的天际——她笑了;当山田架设好照相机,走到妻子身边准备拍下合影的时候,一辆车从照相机和他们之间行驶而过——她笑了;当他们看见爷孙俩从巨大的钟前面走过而没有敲响钟的时候,山田一个人跑过去,重重地敲响了钟——她笑了;当夜晚山田在水边生起火,将一根树枝烤了一下地给他说:这是意大利烧烤——她笑了;在海边,山田拿起女孩的风筝想给女孩帮助的时候,那紧抓着的手却没有放开,风筝的两翼在手上,女孩却牵着线跑出了很远,山田尴尬地站在原地——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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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海报 |
无论是偶然,还是尴尬,无论是刻意,还是形式,她笑了,笑是一种态度,笑是一种对抗,面对疾病,面对生命,山田或许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消除绝望,才能唤回温情。而何度呢?当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子弹射伤了下肢,他再也无法站立起来,而这种无法站立不仅是对身体的戕害,也是对和谐家庭生活的破坏,女儿和妻子离他而去,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一副轮椅,只剩下孤寂的屋子。而他对抗这些绝望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画画。在一张白纸上,他画下的是那可爱的动物,狮子、蜻蜓、海豚,或者是三个人在一起,但是这些动物没有面孔,那些面孔都被花所取代,一头白马,头部是金灿灿的葵花;两只蝙蝠,头是红色的兰花;猫的眼睛,是白色的马蹄莲……没有面目,却以鲜花取代,这是一种被移植的动物世界,却也是新的生命形态,就像在黑色夜空里那一些灿烂的焰火,用自己的方式照亮夜空,重新被命名的世界里,有着对于生命的体悟。而那反复出现的樱花呢?是不是用一次回归到生命的短暂中?何度总是一个人坐着轮椅,穿行在樱花丛中,片片花瓣掉落下来,生命在灿然开放中一定会遭遇掉落,所以在那幅画中,粉红色的樱花深处,是一个人的背影——不再用花来取代脸部,而是彻底地转过身去,在另一个不可见的世界里发现美好。但是这美好的灿然里,那背影的旁边,却是一把短刀,插在泥土里,花与刀,在一幅画里组成了一种矛盾,而这种矛盾却趋向于另一种永恒:生命中的灿然绽放如花,而最后的掉落却如一把刀毁灭了希望。
到底是谁会毁灭希望?山田施放的烟花,何度绘制的樱花,都是生命绝望的一种象征,它们抵达夜空,它们唤醒春天,却以一种自我牺牲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所以一定是不可阻挡的外力,将一切至纯至美的东西,在短暂地开放中归于寂灭,是山田女儿的死亡?是妻子的绝症?是何度残疾的身体?是妻子和女儿的离去?家庭、孩子、妻子,本身他们是美好的,却无法走向永恒。但是在这两个警察身上,这仅仅是被毁坏的一部分,在他们的身上,还有着无可逃避的社会秩序,有着无处可躲的利益纠葛。那一次执行任务时,何度是因为让山田去医院看妻子,才独自留下来,却不想被人打残了双腿,而山田和同事去追捕那个犯罪分子的时候,首先扑住坏人的山田被踢到一旁,不想后来赶过来的两名警察,却被犯罪分子的子弹射杀,田中留下自己的妻子死去,而准备结婚的中村也因此受伤。
一残一死一伤,这血淋淋的事实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就赤裸裸地被自己看见,而经历了事件的山田却完好地活了下来,所以在逝去的同事、受伤的朋友面前,山田总认为自己有着难以脱身的责任,甚至是自己的失误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愧疚而不安,不安而嫉恨,对于山田来说,这一种伤害变成了对于对手的报复。就在追捕犯罪分子的现场,就在被打死打伤的同事面前,他愤怒地拿起枪,朝着犯罪分子连开四枪;为了给妻子看病,山田从高利贷黑社会借钱,面对来讨还的黑社会人员,山田以敏捷的身手,以凶狠的风格,一次次致他们于死地,用筷子戳伤他们的眼睛,将子弹塞进他们的嘴巴,甚至在车内可以以一敌三将他们全部枪杀。
总是戴着墨镜,对于山田来说,不仅是冷酷的表达,其实也是对于眼前世界的一种对抗,而在自我愧疚开始的复仇之路上,山田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自我对立在整个社会之外,他在废品收购站里用5万日元购买了一辆废弃的出租车,喷漆而成为一辆警车,再按上废品店老板送给他的警灯,然后穿上警服,戴上警帽,拿好手枪,开始了另一种报复之路。山田的身份是警察,警察的职责当然是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但是在事件的演变中,他却利用警察的身份,对整个社会进行报复,而他开着警车抢劫银行,完全是一种对于自身身份的颠覆,甚至是对于社会责任的背叛。或者有着不公平的愤怒,或者有着朋友遭遇悲剧的伤心,但是如此行动却也将自己推向了无法返回的绝境。
在开车路上,他对于求救的普通市民不闻不问,甚至用车门将他撞到;在海边对于误解妻子用水浇灌死去的花的男人,山田也将他打倒在地;他用枪口指着银行的工作人员,抢劫了大量的现金——一方面偿还从高利贷机构借来的欠款,另一方面却买来颜料寄给何度,买来礼物寄给田中的遗孀,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获得一种平衡感,弥补一直压抑在内心的愧疚感,而这样的方式看起来是自我的逃避,实际上是一条绝路,而山田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就在和妻子旅行的途中,在最后陪伴妻子的岁月中,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自我解脱,是要告别沉闷的过去,当然也无法迎来有希望的未来,在妻子的笑声中,在两人的温情里,在烟花的灿然中,在海边的依靠中,他们拥有的是一种生命最美丽的色彩。而实际上,这种色彩是虚幻的,它指向的是彻底的绝望,妻子的身体,自己的人生,都在一种无法返回的故事里走向终结,而那终结的路上写着两个字:自决,就如一个人的何度在画布上用血液一样的红色泼洒出的那种绝望。
正义与邪恶,冷漠与温情,其实本就是不可分割的矛盾体,在消灭一种极端的时候,有时候其实是制造了另一种极端,就如片名《HANA-BI》,HANA在日语里是花。,而BI是火的意思,花与火,绘制在画布上,盛开在黑暗中,不论是美丽夺目的鲜花,还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无论是爱情与生命,还是暴力与死亡,都是短暂的灿然,都是绝望的永恒,打破宿命有时候是进入了新的宿命,而绝望中制造的灿然是更彻底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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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