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6《对不起，我在找陌生人》：你可以朝我开枪
“杀了我。”她用四种语言重复着。
——《第七章》
“杀了我”之前，她说：“我就躺在这里，你用我的丝巾把我的手捆上。我把手腕叠在一起，照规矩来。然后你再用你的领带把我的脚腕也捆上。然后你就捅我。”“你就捅我”之后，她说：““你捅进去之后，一定要往上转一下，否则可能刺得不够深。”她让他开车到郊外，然后到那座翻修成博物馆的著名凉亭，然后让他把自己的手用丝巾捆住，然后拿出刀扎入喉咙，然后拧了一下手腕。杀人的动作按照她的指使做了，在她说完“杀了我”之后，她终于发出了撕喊，撕喊声又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淹没——她终于，最后死了。
这是自杀？这是他杀？这是以他杀的方式完成自杀？只不过在莉丝真正停止呼吸之后，拿刀的理查德才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感到害怕，而是忘记了用自己的领带把莉丝的脚腕也困上，理查德最后扯下了领带，蹲下身去讲死去莉丝的双脚捆在一起。当然，在莉丝死了之后，“杀人”的理查德也被警察逮捕，“我本想开始新生活的。”在警察面前他这样说，新生活没有开始，“杀人”成了他重新进入监狱的罪证——理查德为什么会答应莉丝杀了她？这个问题和莉丝的死一样：莉丝为什么要以他人之手完成“自杀”？
一切似乎都匪夷所思，在莉丝邀请理查德杀死自己之前，都没有显露出莉丝强烈的死亡欲望，她也没有生活在万分黑暗和令人恐惧的现实中，甚至，她只不过外出进行了度假。但是这一切的发生真的毫无预兆？莉丝的死是心血来潮？当谬丽尔·斯帕克描述莉丝，“她的岁数大概少不过二十九，老不过三十六，不出这个范围。”对年轻模糊的界定其实已经释放了信号：从二十九岁到三十六岁的跨度，是不是意味着莉丝早就脱离了日常的逻辑？是不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死去的符号？斯帕克的书写从来不具有对死亡的明晰性预言，莉丝的出现和存在，构成的是一个随时死去的意象，这种死不是暴力性的摧毁，不是外力的压抑，而是在处处格格不入时的自我选择。
斯帕克是如何一步一步将莉丝引向死亡的最终命运中？正在发生的事以“将来时”的方式被解读，这是斯帕克的一种暗示。当莉丝开始登上飞机度假，斯帕克写道：“明天一早她将会被发现死于多处刀伤，她的手腕被一条丝巾、脚踝被一条男士领带捆住，在一座空别墅的地上，在异国的一处公园里，眼下她正从14号登机口飞往那座城市。”明天的死亡已经写好，这不是预言，这是确定的结果；当莉丝身边的男人，也就是后来的理查德隐隐感觉到害怕而调换了位置，斯帕克说：“第二天晚上，他将会基本诚实地对警察讲述：‘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机场。然后在飞机上，她坐在我旁边。’”明天莉丝会死去，明天理查德会接受警察的询问，明天更是一个不容改变的现实；从入住的酒店出来，莉丝换上了奇怪的裙子，引起了四周的注意，而当她从前台拿回了套在塑料袋子里的护照，前台员工的表情更是古怪和离奇，斯帕克在这里写到：“她就这样留下了一串线索，后面在确认她身份的几天时间里，这些线索会被国际刑警追踪到，也会被欧洲媒体娴熟地编进一篇篇报道中。”她的死会成为新闻，这也是对案件真实发生的描述；经过了街上的混乱，莉丝坐上了卡罗的车，卡罗搂住她狂吻，并试图按到她，莉丝逃离汽车大喊警察，当年轻交警过来，她竟然问的是：“你带枪了吗？”没等警察反应挺过来，莉丝补充说：“因为，要是你带着，你可以朝我开枪。”第二天警察被带去认尸时，他还在重复莉丝说过的那句话，“你要有手枪可以朝我开枪。”通过警察的回忆找到了卡罗，但是卡罗在六小时审讯之后就被释放了。
| 编号：C38·2221205·1906 |
明天她将被发现死于多处刀伤，明天理查德将会被调查，明天警察会从酒店追踪到线索，明天莉丝的死成为了报纸的新闻，明天的年轻交警开始回忆“你可以朝我开枪”这句话，明天的卡罗在六小时之后被释放……当明天的故事在斯帕克的笔下成为“当下”的一部分，完成时的背后是对事件毫无悬念发生地确定，而这是不是变成了斯帕克的一种“预谋”？莉丝的死是必然发生的故事，是没有意外的结局，而“你可以朝我开枪”更是表达了莉丝对死的渴望，那么在斯帕克将明天的故事提早写下来之外，莉丝选择他杀式自杀，是不是也有明确的线索？是不是也能找得到必然的原因？
斯帕克的笔调从一开始就显得轻松，而且这种风格贯穿了始终，即使莉丝的死看起来很“残忍”，在预谋的结局中似乎也少了一份血腥，这或者是斯帕克故意淡化“谋杀”的悲剧感，从而将莉丝的死亡变成了必然发生的日常行为——莉丝的死为什么是一种日常？一开始莉丝在服装店里选择衣服，当服务员推荐了一条防污材料的裙子时，莉丝开始大发脾气，“把这玩意儿从我身上脱下来，脱下来，赶紧！”她反问服务员的是，为什么要推荐这样的裙子？“我看着像不会规规矩矩吃饭的人？”莉丝将服务员的推荐看成是对自己的侮辱，这是莉丝反常的一种表现，反常意味着莉丝的敏感，而这种敏感的背后则是莉丝可能被压抑的现实；回到自己的住处，莉丝的房子已经租住了十年，她搬进来的那一天就发现家具都是固定死的，每天的每天，她都像是生活在“一套没人住过的房子”，“那些曾经在林中摇曳的高耸的松树，四周散落着满地的松果，如今都被驯化成沉默、服帖的板材。”无疑莉丝也像是沉默、服帖的地板，也像是被驯化的对象。
被压抑而敏感，敏感而敌对；被驯化而沉默，沉默而臣服，买衣服和租房子这两件事都凸显了莉丝被隐藏的经历。除此之外，还有莉丝的工作，去买衣服的那天是莉丝的上司给她放假的日子，“出于好意，周五下午”，这是她难得的半天假期，在半天假期之后，莉丝终于决定给自己更长的假期，“一切就好像，她非常满意自己已经和成百上千名暑期游客一样成功地在机场登记了自己的存在，她已经完成了通向一个伟大目标的一小步。”出去度假成为莉丝“通向一个伟大目标的一小步”，当机场的白发妇女问她度假的情况，莉丝说这是三年来头一次——三年来第一次外出度假，度假是通向伟大目标的第一步，对于莉丝来说，度假之前她又度过了怎样的压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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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丽尔·斯帕克：死亡从来都令人恐怖 |
一切都是预示，一切也都在发生。在飞机上后来的理查德因为“害怕”调离了和莉丝坐一起的位置，而另一边的位置上坐的是比尔，比尔自称是长寿饮食的专家，他和莉丝说起了阴阳理论，“‘阴’代表空间。‘阴’的颜色是紫色。它的元素是水。它是外延的。这片香肠就是‘阴’的，这些橄榄也是‘阴’的，都富含有毒物质。”在介绍了自己的饮食理论之后他拉住莉丝的手，下了飞机在出租车上竟然试图吻莉丝，“我跟你对路。”他说，还和莉丝约好了再见面。住进酒店，莉丝也对酒店里的一切感到极不适应，“客房服务按钮毫无反应，房间不洁，牙具自上个房客之后未经更换，房间中央顶灯须更换灯泡，还有这张床垫，跟旅行社事先的描述刚好相反，太软了。”带着所有古怪的目光离开酒店，遇到了费德克太太，费德克太太说起自己十四年前去世的丈夫，说起丈夫没有信仰的妹妹，说起自己刚出狱的侄子理查德，更说起了自由党的平权思想，可以明显感觉到费德克太太的怨言有着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但她认为莉丝的心眼好，莉丝告诉她的是：“兴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呢。过马路都可能被撞死，或者就在人行道上，随时随地，谁说得准？所以我们都应该心眼好。”
理查德坐在她身边让自己感到害怕，比尔的阴阳理论其实为了接近女性甚至强占她们，费德克太太不理解这个社会却感谢需要到心眼好的莉丝……现实在莉丝面前展开，并非是她的行为太过怪异，是身旁的这些人都变成了这个社会的一面镜子，是社会本身造成了不公平，造成了压抑，造成了信仰和道德的迷失。后来的莉丝和费德克太太在街上遇到了游行队伍，在混乱中他们被分开，而一个名叫卡罗的男人开着车告诉莉丝这场混乱的背后故事：一个来到这里的酋长，国家发生了政变，他只能立即回去，“他的王位算是丢了，甭管什么都没得坐了。”而对于政变，卡罗也是颇有怨言，“上次搞政变害的我股票大跌，差点破产。连共同基金都……”卡罗的怨言当然是基于自己的利益，而在车上，他也暴露出和比尔一样的欲望，“他一把搂住她狂吻，她对他拳打脚踢试图挣脱出来，叽叽咕咕地反抗着。”安全返回的莉丝又遇到了比尔，比尔终于说出了自己阴阳理论的真正含义，“亲爱的，这全都是化学反应。你一直都在吃有毒物质，忽视了世间的两股力量：离心力也就是阴，向心力也就是阳。性高潮是阳。”莉丝终于奋力逃了出去。
游行或者政变，是莉丝遇到和听到的事，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即使度假也无法逃离这些混乱的现实，所以她向警察说“你可以朝我开枪”其实就是想结束这一切，想要逃却又无处可逃，也只有这极端的死，所以她最后找到了理查德，在监狱里呆了两年的理查德，就是因为用刀捅了女人所以入狱，而那个女人没有死，所以从未杀过女人的理查德终于在莉丝的“安排”下，完成了杀人；而对于莉丝来说，还有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莉丝已经变得敏感，已经和周围人敌对，已经和社会格格不入，甚至不断编织和自己有关的谎言，最后将死作为自己的追求，她其实已经成为这个病态社会的一部分，她是受害者，也是牺牲品，当她让理查德为自己完成“自杀”，又在某种意义上杀了理查德，“但这次我是被带去的。她逼我去的。她开的车。我不想去。我碰上她纯属偶然。”自杀与被杀合二为一，自杀又变成了杀人，这才是这个社会隐而不露的悲剧所在。
“杀了我。”莉丝用四种语言重复着，也是用四种杀法完成终极一死，手被丝巾捆住，脚被领带捆住，刀扎进喉咙，然后拧一下手腕让刀扎得更深，她死了，他被逮捕，而警察呢，身上的纽扣闪闪发光，连同他们制服上的警徽和肩章，都变成这场死亡的遮掩物，而死亡从来都是令人恐怖的，“一切装饰无不发挥着掩护的功效，好让他们遮掩住那见不得人的恐惧和怜悯、怜悯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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