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6《空气与想象》:你是一切高度的下坠
首先是空无一物,其次出现了深度的无,随后是一种蓝色的深度。
——《蓝天》
蓝天,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将天空从空的天空变成有的天空,但是蓝色的天空本身是一种有?没有飞鸟,没有云朵,这的确是一种无,与其说蓝天是为天空而存在,不如说是为空气而存在,看不见的空气本身是一种有,只有在蓝天作为一种颜色慢慢褪去之后,蓝天才属于空气。这就是一种“去质料化”的动态,才是空气成为纯粹形式的存在。也正因为去质料化,一种关于空气的想象力在动态中建立了它的辩证法:蓝天是没有质料的无,蓝天却让空气存在,蓝天的蓝褪去了颜色,却呈现为一种“细腻的苍白”,“我们想象着这种细腻,它在我们手指的轻抚下变得柔软,如同一张细腻的画布。”就像瓦雷里所说,这是一种“属于极高级处的神秘纹理”。
从本身就呈现为质料的蓝天和空气,到去质料化的动态存在,再到想象力的唤醒,“蓝天”变成了一种共情的存在:这是一个蓝色、温和、无限且无形的宇宙,“一个最少实体性的宇宙中,交融的存在梦想着。”它召唤着梦想,更召唤着有着空气想象力的诗人,“我被一种褪色的天空所吸引——在其中,鸟儿和云朵都被驱逐了出去。我成了非现实、贞洁的双眼的奴隶,对世界和自身都一无所知。”这就是保罗·艾吕雅所说的“迷失”,消除了可见与不可见之物的迷失,但是这种迷失将诗人带入沉思者的形而上学世界。在这里,加斯东·巴什拉提出了“蓝天”在哲学意义上的演变:首先是遐想,它带来的是一种瞬间的惊奇;然后是沉思,通过人类灵魂的奇特力量,在遐想中开始梦想重建一种想象的生命;最后则是表征,对所抚摸的形式进行回忆,记忆是忠实的,也是清晰的。从遐想到沉思再到表征,关于蓝天的想象力辩证法也得已建立:从空无一物到深度的无,再到“蓝色的深度”,它唤醒了关于纯粹、空虚和自由意志的自恋,明白了在感受、行动和思想中保持清醒的幸福,元素的生命找到了原初的力,“蓝天是我的海市蜃景。”
从蓝天到空气建立的形而上学想象力,巴什拉的辩证思想呈现出一种动态:蓝天首先就是一种“形象”,形象被人类唤醒之后就是想象;想象首先是和空气有关的质料想象力,但是在蓝天从空无一物到深度的无再到蓝色的深度中,质料想象力变成了运动想象力,空气就是这运动想象力的载体。同样,这种形而上学的想象力世界还包括和蓝天一样首先呈现出来的形象、质料,它们是星座,叔本华说:“星夜是我的星座。”乔治·桑的作品提供了被阻拦的夜晚浪漫和被扼杀在萌芽状态的梦境,巴什拉认为,动态的星座是一种整体,更是想象力“缓慢”延长的标志,它是双眼紧闭的形象,但是这种形象在打开了最遥远和最有规律的遐想,这就是关于关于目光的遐想,从形象到想象,“所有闪耀之物都是一种目光。”天上的云当然首先也是一种形象,它们属于白天的梦幻对象,而在遐想世界里,它代表着专断、不负责任,它为神话学提供了解释,但是魔毯、魔袍等元素并非是真正想象力的存在,它具有的真正哲学意义就是:“在变化的形式世界面前,看见的意志超过了视野的被动性,投射出最简单的存在,在其中,梦想者是主人和先知——他是片刻的先知。”星云是流动的创造者,“天空之树”是垂直的冲力,风愤怒是叫声的现象学更是矛盾宇宙的体现,它更体现为一种敏感的“前额心理学”……
从蓝天到星座,从云到风,从星云到“天空之树”,巴什拉通过对这些形象的考察,寻找形象背后的想象力,它们都是和空气有关的质料想象力,但是又是更具哲学意义的动力想象力。从形象到想象,从质料到运动,巴什拉构建了一种展现人类宇宙的想象力世界,而想象力的本质就是流动性。这种流动性意味着什么?在《导言》中巴什拉就指出,想象力的基本词汇不是形象,而是想象,形象的价值取决于“想象的光晕范围”,想象的光晕范围又意味着什么?想象力是形成形象的能力,但是巴什拉认为,想象力的“形成”却是以破坏的方式出现的,只有在破坏力中我们才能从原初形象中解放出来,才能改变形象赋予能力,所以,只有缺席的形象才能带来在场的形象,只有异常形象才能带来想象力的爆发,“正是由于想象,想象力在本质上是开放的、难以捉摸的,它是人类关于开放性和新颖性的精神体验;与其他力量相比,想象力更能说明人的精神。”
只有缺席才能在场,只有开放才能爆发,“想象意味着让自己缺席,将自己投入一种新的生命。”诗歌的形象要创新就需要想象力,而当想象力在缺席中、开放中形成新的形象,就意味着想象力一定是运动的想象力——巴什拉完成了对于水、土、火、空间等的精神分析,在这部关于空气的著作中,空气和水火土一样也是质料,但是巴什拉却在质料想象力之上阐述了运动想象力:它是一种流动性的形象生成,它表现为“一幅真正的速度图”,它绘制出活动的轨迹,它在人类精神的瞬间生成,这些都是运动想象力的表现,但是更重要的是,诗人的想象力世界不是静态的,而是一场旅程,“每一位真正的诗人都应该邀请读者去旅行。”运动想象力的旅程,通往的是一种无限之地,只有将无限当成目的地,想象力才是纯粹的想象力,“在那里,它既自由又孤独,既挫败又获胜,既骄傲又惶恐。形象在其中翱翔飞升,又消失不见;在高度之中,它们既上升又坠落。”自由和孤独、挫败和获胜,骄傲又惶恐,它们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这就是巴什拉在“空气与想象”的运动想象力中建立的辩证法。
人为什么会拥有想象力?蓝天、星座、星云、云、风甚至“天空之树”,这些都是人类抬头望天看到的形象,它们被目光所见,但是仅仅是所见却无法触摸,无法抵达,无法拥有,更无法成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空气之上的天空遥不可及,更应为一种残酷的现实:我们生活在大地之上,所以大地之存在和天空之虚无,就构成了想象力的最初动力因,人类就是在这种现实之困中唤醒了好奇心,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培育了想象力,所以对于人类来说,最原始的想象力就是一种“飞行之梦”,“如果有一种梦想能够表明精神的矢量性质,那一定是飞行之梦。”在这里飞行之梦具有的质矢量性质本身就是一种辩证法:飞行是对于现实的超越,飞行是夜晚的梦境,但是飞行之梦也让人类更深切体会到现实的困境,所以“飞行之梦”分成了轻盈的飞行和沉重的飞行,它们汇聚了欢乐与悲伤、轻松与疲惫、主动与被动、希望与悔恨、善与恶等各种辩证法。
编号:B83·2250113·2227 |
但是巴什拉之所以提出想象力创造的飞行之梦,也就是为了开启一段旅程,从土地超越,向着天空飞升,这就是“飞升的心理学”,它具有的是飞行的元诗学,体现着想象力的美学价值,甚至促进了人类的发明而形成了理性化的力量,这种理性化的力量也将人类从形式的暴政下解放出来,从而引向我们自身的“元素性生命”,比如通过伊卡洛斯的神话形象想象了高空气球,通过鸟类想象了人类自己的羽翼——在梦想的世界里,人类并不是因为有了羽翼才能够飞行,而是已经飞行才认为自己拥有羽翼,羽翼就是飞行之梦的一个结果,这就是巴什拉所说的想象力本质属性:因为缺席才能在场。当然在理性化的飞行之梦之外,属于诗人的永远是趋向于无限世界的诗意“飞行之梦”,这个飞行之梦从质料到形式,最后抵达的是生命:飞行是爱,飞行是呼吸,飞行是将生命带入诗中。巴什拉认为,雪莱就是这样一位真正属于飞行之梦的诗人,他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普罗米修斯是“空气的普罗米修斯”,“这位巨人被锁在山顶,因此他可以从空气中感受到某种生命”;他在《心之灵》中写到了那艘像信天翁一样的船,“我们的船像一只信天翁,可以飞往那遥远的伊甸,那紫色的东方;我们将坐在她的双翼间,听凭日夜,风雨,晴和,不断地更替交接……”还有他笔下的浮岛,是天选之子的国度,“悬停在天空、空气、土地和大海之间的小岛,在一种清澈的宁静之中摇摆”……雪莱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向上、朝着纯粹光明的梦中飞行”,巴什拉说:“雪莱是一位属于空气与高度的幸福的诗人;他的诗是一种飞行的浪漫主义。”
在飞行之梦中,巴什拉认为羽翼是人类想象力的结果,是理性化的标志,但是“羽翼之诗”在这趟想象力之旅中,却有着丰富的运动性。羽翼是属于鸟的羽翼,鸟类凭借着羽翼飞行,在这里,羽翼之诗体现着一种人类和鸟之间的差异性,这也是想象力之产生的缺席,“我们羡慕鸟儿的命运,我们将羽翼借给所爱之人,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受到,在幸福的领域,我们的身体将拥有穿越空间的能力,就像鸟儿穿越空气一般”,缺席带来的羽翼心理学就提出了理想,它让人类变成一种“超-鸟类”,从而可以穿行在世界的无限空间里进入“空气的故乡”,这就是“羽翼之诗”在差异性中建立的超越性,在缺席中进行的重构,“羽翼的本性是带着沉重的物体向高飞升,升到神的境界,所以在身体各部分之中,是最近于神灵的。”《斐德若》中这样说,它构成了想象心理学的真理,甚至创造了飞行的精神,而这个精神具有的超越性就具有了一种运动性:从人类的大地到近于神灵的天空,需要的就是“向上提升”。
所以,向上的运动学构筑了巴什拉所说的垂直心理学,文学形象中的云雀就是这种形象的范例,它在米舍莱的笔下,在图斯内尔的文字中,在雷纳尔的想象里,当然更在雪莱的诗歌中,《致云雀》就写出了云雀夺目的不可见性,巴什拉认为,这是一种宇宙的快乐,“它总是如此崭新,以至于似乎成为了新远征的信使:似无形的喜悦,刚刚开始远征。”云雀就代表了雪莱式的升华,它是轻盈的、不可见的,纯粹的,完全摆脱了土地的存在。巴什拉把空气的升华看作是最典型的“话语升华”,它通过一种轻松的辩证升华来延续自身,“飞行者似乎超越了其所处的大气,天空总是要去超越空气;是一个绝对物实现了我们对自由的意识。”这种升华也是在无限中抹除了质料,它具有绝对内在的升华印象,而在升华中,共情作用就产生了,不仅仅是文学作品产生的共情,也不只是诗人和读者的共情,而是生命的共情,“这是一种轻盈的本能之印迹,是生命最深刻的本能之一。”
当然对于这种上升心理学,巴什拉通过对法国心理学家德苏瓦耶研究的阐述,提出了从自我到超我的意识构建。德苏瓦耶是以定向梦的心理治疗方法而闻名,这种定向所确定的就是梦想者在梦境中上升的方法,而“使主体重新体验到了新的感受”所突出的就是主体性,在升华中,无意识的形象被激活,梦想者逐渐被带向意识层面,而主体性之所以在上升中获得,德苏瓦耶其实在进行着“道德想象力”的训练,“在主体的想象中,空气的命运逐渐取代了土地的生命,主体因而从这种空气想象力的生命中获益。”但是这种道德想象力在巴什拉看来并不仅仅是伦理的,“想象应该以某种方式从它对形象的生产中获得活力;从吸引力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形成了一种想象的超我。”从无意识到意识,从自我到超我,上升的想象力更是具有诗歌的意义,它是建构,它是升华,它是超越,“它渴求让灵魂获得一种诗歌的命运、空气的命运,这是里尔克、爱伦·坡、波德莱尔、雪莱和尼采等真正的诗人所共有的。”
既然运动想象力是构建在垂直心理学上的想象力,既然垂直心理学是辩证的,那么在上升之中必然会有坠落,而对于坠落的研究就成为巴什拉对于“空气与想象”中最为创造性的一章。坠落相对于上升来说,它隐含的是恐惧,更是指向了道德的堕落一面,那么这种恐惧和堕落为何还会变成想象力?巴什拉认为,坠落和上升一起构成了垂直心理学的两个方向和两种面向,坠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和主体性有关的主动体验:一方面,在坠落中实体发生变化,那一瞬间可以更中也可以更轻,或者更加罪恶,所以坠落的想象力是一种瞬间的哲学,“这是一种迅若闪电的生成。如果我们要拥有这些形象,就必须唤醒自己内心中关于被闪电击中的天使的心理学。”另一方面,坠落是上升的“疾病”,是对高度的一种难以平息的怀旧,但是坠落本身也构建了宇宙,那就是深渊,当不断坠落脚下的深渊变得深不可测,深渊就变成了坠落的创造,“我的坠落创造了深渊,但深渊却远不是让我坠落的原因。”
坠落是恐惧,是痛苦,是晕厥,但是在想象力展开中,坠落的景象就变得奇特,而在米沃什那里,坠落和上升被连接在一起,它反映的正是一种诗歌的摩尼教:“在伟大的垂直梦想者那里,可以找到更为一些特殊的形象,它们似乎同时朝两种命运的方向展开:高度的命运和深度的命运。”也就是说和上升所表现的高度不同,坠落是一种深读,它们共同构成了垂直心理学上的动态想象力,诺瓦利斯说:“如果宇宙在某种程度上是人性的沉淀,那么诸神的世界就是一种升华。”动态想象力连接了两极,在这个意义上说,升华也是坠落,坠落也是升华,它们统一为想象力的行动,“在同一块晶石上,诞生了垂直的梦想的两个方向——深度之梦和提升之梦,也即土地和空气。”
尼采无疑就是一个关注深渊存在的诗人,在他看来深渊就是一张展开的弓,时刻等待着将箭掷向高处,靠近深渊的地方,人类的命运就是坠落。但是巴什拉认为尼采正是因为关注深渊的存在,所以他的身上才更深地体现了一种上升精神,“恶的感觉激发了善,怜悯的诱惑激发了勇气,深渊的诱惑也激发了天空。”所以既站在深渊之处,尼采也高坐于山顶之上,他通过查拉图斯特拉说:“除了我,还没有人垂钓于高山,但是,我愿意如此,哪怕,这种行为很愚蠢。与其在山下郑重其事、铁青着脸等待,倒不如在高高的山峦之巅做些傻事。”从深渊到高山,坠落就是为了上升,当巴什拉说尼采是垂直型诗人中的山顶诗人时,他又给予尼采式的上升完全不同于雪莱式的上升:尼采是行动的诗人,他把自己看做是空气诗人,尼采式空气是奇异的实体,是超人的快乐实体,在被克服的质料中达到快乐,“土地的快乐是丰富与重量,水的快乐是轻柔和休憩,火的快乐是爱和欲望,而空气的快乐则是自由。”更为重要的是,尼采的空气是沉默的,是寒冷的,是在高处的,寒冷、沉默和高度是对生命的破坏也是重构,向冷杉一样朝向蓝天。
雪莱被无限的天空吸引,尼采则通过超人的投射征服了高度;雪莱在欲望的迷醉中逃脱土地,尼采则禁止逃离而选择了攀登;雪莱在高处发现了摇摆的喜悦,而尼采则找到了阳刚的空气。雪莱和尼采构筑了不同的运动想象力,而这上升和坠落不正是垂直心理学的辩证法?“你是一切高度的下坠。”也许只有真正下坠才能促使人行动,只有面临深渊才能体验深度,也只有缺席中才能真正激发想象创造形象,这就是巴什拉所阐述的生命哲学,“上升或下降、空气和土地——这些都总是与生命的价值和表达,以及生命自身紧密相连。”更是运动哲学,“无论选择是哪条路都表现出了其统一性。想象这样一种形象,并不意味着一种关于自由的心理学,而是一种关于犹豫的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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