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1 《浮士德》:在魔鬼面前才能看见灵魂
上帝是不在那里的,当然,天使也不会来解救,只有喷涌而出的热泉,只有坚硬如山的石头,甚至只有在战场上死去的鬼混,可是,在没有被上帝救赎的地方,如何走出那种恐惧,如何逃离那种阴郁,魔鬼摩菲斯特说,这里是虚无的地方,只有在虚无里才能找到灵魂,这个以“黑暗”的命名的魔鬼,似乎要带领浮士德看见那种垂死的挣扎,看见自负的牺牲,玛格丽特的哥哥就是在痛苦中寻找不到出口,所以被摩菲斯特当成是浮士德出卖自己最好的下场,“一个人要学会面对这一切,要一笑了之。”但是摩菲斯特对于浮士德与其说是一种世俗生活的引领者,一种欲望世界的引诱者,不如说在出卖自己的过程中成为看见灵魂的对立者,在魔鬼看来,那滚烫的热泉是没有意义的洞,在浮士德看来,却是一种新的向往;那没有活人的死亡山谷,是灵魂最后泯灭的地方,在浮士德的世界里,却是自我醒来的地方。
他撕掉了那一纸契约,他拿起了那一块石头,“谁来养活你?谁来带你出去?”这是摩菲斯特在挣扎中对浮士德说的话,从俗世中穿戴者坚硬的盔甲带着他进入,在摩菲斯特看来,一个将灵魂卖给他的人必定也会跟着他,但是浮士德最后的沉思让他摆脱了摩菲斯特:“你给了我什么?甚至我的戒指的钱都没给!力量、影响力,这些好东西只能靠自己争取!自然和精神,人们只需要这些。”狠狠地砸向摩菲斯特,甚至他还在石头缝里笑着,而当浮士德最后一个人以一个胜利者的方式昂头离开的时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赌输了的失败者,还是一个找到了自己的胜利者?那山,那泉,那大地,那冰雪,仿佛显出了最后的光明,照耀下来,而浮士德最终带着自己的影子走向更远的地方。
| 导演: 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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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死去的人,是不会挣扎的,也绝不会有痛苦,他就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生物意义上的标本,那根颓废耷拉的阴茎甚至也变成无欲的象征,所以对于浮士德来说,这样的寻找必定会一无所有,甚至会陷入巨大的失落中,他甚至把这一切的失败归结于人类的堕落:“只有人类的生命,被步履蹒跚的财富蒙上了阴影。”可是,这一个人体,如何是一个“人类”的代表?如何会有有形的灵魂?而在实验室之外,对于那个被绑缚了双手的病人,对于那个掀起如洋葱一样裙子的老妇人,都是从医学的角度进行解救,但是最后却陷在更深的阴影里。
实验室,或者是一种父系的继承,那一阵的抚摸,那一个鸡蛋,仿佛都变成了诱惑,但是父亲说我没有钱给你,意味着一种继承关系的破坏,所以浮士德说:“我的父亲在黑暗中迷失了。”父系被破坏,父权在迷失,而浮士德,这样一个掌握了法律、医学、哲学和神学的人,实际上就是理性的象征,是不是也陷入在迷失之路上,但是理性要求的是探寻的精神,探寻意义,探寻灵魂,当最后找不到灵魂的时候,浮士德整个理想王国也面临着倒塌的危险,他看见了称灵魂的器械,仿佛是医学的一部分,他读到了“太初有道”的经书,仿佛是神学的一部分,但是这些又成为寻找的障碍,“死神和神父,还有我,都是处于饥饿的人。”“太初有思想,太初有我。”在迷惘中,探寻就是毁灭,理性无法解救灵魂在哪里的问题,也就意味着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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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海报 |
“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何况死亡?”这是终结的解构,涂满颜色的指甲,装满毒素的瓶子,充满恶臭的屋子,一文不值的戒指,浮士德陷入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所以做好自杀是在向无力的理性告别,是在向无果的探寻告别。可是,摩菲斯特却出现了,像一个绅士,拄着拐杖,戴着礼帽,热情友好,“你把戒指忘了,我是来还戒指的。”闯入充满恶臭的屋子,服下那瓶毒草,却不是抵达死亡,也在告诉浮士德,自杀不是终极的归宿,探寻需要继续,“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才是对我们有用的。”摩菲斯特说,什么是不需要的东西?不需要的对面是需要,而当需要的医学、法律、神学和哲学都丧失了探寻灵魂意义的目的,那么摩菲斯特就已经开启了那一扇“不需要”的大门,从望远镜里看见月亮上的猴子,是不是一种“不需要”的戏谑?太初有道,太初有我,其实太初有猴子,而当浮士德在摩菲斯特的带领下,走下楼梯,走出大门,也就是开始了“不需要”的探寻之路。
狭窄的街道,阴暗的房子,以及变形的道路,仿佛就是一个存在于现实之外的世界,扭曲着,也在解构着浮士德理性的一切。而摩菲斯特说:“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生活,自由生活,满足而舒适。”那一间古罗马式的公共浴室里,有成群的女人,年老的,年轻的,腐朽的,青春的,“工作吧工作,你还年轻。”在年轻的世界里,在工作的环境里,那些女人甚至毫不顾忌地袒露出自己的肉体,而魔鬼也脱去了自己的衣服,露出腹部那一坨丑陋的肉,丑陋带来惊讶,但最后却变成了一种笑声,仿佛这里没有魔鬼只有绅士,没有情欲只有肉体,工作和享受,像是抵达一种生命的存在状态。
却也是引诱的开始。浮士德看见了美丽的玛格丽特,“我找到她了。”浮士德兴奋地说到,他迎着笑脸望着她,慢慢地凑近她,闻她身上的味道,甚至还掀起裙子看她。浮士德对于玛格丽特,并非仅仅是一种欲望的释放,而是对于书斋、实验室生活的真正告别,是探寻的真正开始,人间生活,是充满着美好的想象,而玛格丽特,从来都是和他微笑,即使在出了浴室的时候,看见那笼子里关着的麻风病人,也是没有任何的恐惧。而被别人赶走的却是摩菲斯特,他们骂他是色情狂,是老光棍。
人间生活对于浮士德来说,就构成了一个悖论,魔鬼摩菲斯特是让他进入这个世界的引领者,但是却成为人类生活的一个“敌人”,摩菲斯特让他看见了在莱比锡小酒馆狂欢的士兵,却又让他杀死了战争结束之后的胜利者;摩菲斯特让他看见了美丽的玛格丽特并激活了内心的欲望,却让那个被刺死的士兵成为她一直爱着的哥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摩菲斯特和浮士德最后立下的那个赌注,就是要将发现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发现而失去,一定是悖论的最终极形式,所以实际上,对于浮士德来说,真正的解救办法是如何将悖论斩断,如何发现自己的力量,如何实现人类的自救。
自救之前,必定是看见向下的堕落。浮士德对于玛格丽特近乎猥亵的动作是一种堕落,莱比锡小酒馆里那些士兵忘乎所以的狂欢是一种堕落,玛格丽特在埋葬哥哥走出陵园的路上和陌生的浮士德交谈,在母亲看来也是一种堕落,而魔鬼用他丈夫的金币又送还给玛格丽特的母亲,对于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一种堕落。而且,就是摩菲斯特,在导演着种种的堕落。那小酒馆里,他伸出自己的手指,将指甲变成锋利的剑,在墙上划过,鲜血般的美酒就从墙上涌出,那些士兵欢呼着,用杯子接住这些美酒,继续寻欢作乐。而当玛格丽特的哥哥和浮士德站在一起的时候,自负的他拔出剑来,“这是驴尿。”这是对于魔鬼的咒骂,但是却轻易死在了浮士德的剑下。而在给他举行葬礼的时候,摩菲斯特故意和玛格丽特的妈妈走在一起,而使得浮士德和玛格丽特有机会,但是最后却招致母亲的大骂:“你这个小贱人,你这耻辱的行为。”
和陌生男人走在浓密的树林里,这是对于道德的败坏,而看上去美丽的玛格丽特,其实在内心来说,总是处在一种矛盾中,她偷偷前来教堂忏悔,而这一切都被浮士德和摩菲斯特看见和听见:“我很孤单,我不爱我的母亲,他是坏女人,请原谅我的罪恶。”不爱母亲,是不是意味着也不爱哥哥?忏悔和赎罪,是玛格丽特站在神学面前,寻找一种灵魂的救赎,但是对主讲的话,却被别人偷听了,这是对于灵魂的救赎,还是对于灵魂的亵渎?而摩菲斯特的说法是,大家觉得在地狱里只有坏人,而没有好人,其实这个世界的矛盾是,地狱里也有好人。什么样的好人,是灵魂不被毁灭的人,是美德尚存的人?还是有着人类欲望的人?“夏娃被诱惑,这个世界就不再纯洁了。”当金钱、欲望和家庭成为人间生活最基本的三样东西的时候,是不是浮士德探寻到了真正的意义?是不是在不纯洁的世界里看见了自己?而当玛格丽特知道是浮士德杀死了哥哥,面对真相,他却也不回避,因为在这个人间生活里,死亡并不代表着邪恶,并不代表着灵魂的虚无,而承认这样一种现实,对于浮士德来说,反倒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终于要成为一个真正救赎的自己,要成为一个有欲望的人,也终于要和魔鬼做一笔交易:把灵魂给你,我要玛格丽特,只要一完,单独和她在一起。浮士德是在说出自己杀死玛格丽特的哥哥的时候看见了救赎的灵光,那是美丽如天使的脸,那是带着微笑精致如画的脸,驱赶了一切的阴暗,一切的灰色,一切的忧郁,在没有杂质、没有造作的世界里,浮士德获得了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哥哥的死不是让她痛苦,而自己杀了人对于浮士德来说,也不是罪恶,两个人,就在那一种柔美的世界里看见了爱情的模样。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不惜将自己作为赌注签下契约,不惜刺破手指流下鲜红的血,不惜以一夜的拥有换取死亡。
而在摩菲斯特看来,这是身体和灵魂分开的时候,那一夜的欲望和爱情,只需要一个身体,不管是男人的身体还是女人的身体,他们都和灵魂无关,都和赎罪无关,而当身体和灵魂分离,浮士德也真正在魔鬼面前看见了灵魂的模样。摩菲斯特带着他离开的时候,是通过那条暗道,而那口深井里就关着年轻的灵魂,关着懦夫的灵魂,只有通过这条通道,只有听见他们的哀号,才能让浮士德拥有和玛格丽特幸福的一夜,而这一夜,对于浮士德来说,却也看见了自己的归宿,和那些深井里灵魂的一样,在黑暗中永无休止的痛苦。
但是浮士德还是答应了,还是拥有了,尽管四处都是前来捉拿他的魔鬼,尽管这里是寒冷的地方,尽管墙上的钟停止了走动,但是那抱住玛格丽特双双沉入清澈水底的一瞬间,似乎就是浮士德发现身体和灵魂双重意义的幸福时刻,欲望和爱情,并不是以对立的方式存在着,一起抱住,一起牺牲,是看见了她的身体,也看见了自己的灵魂,所以在这一夜的爱情之后,对于浮士德来说,探寻灵魂的使命真正完成了,灵魂不在生物意义的人体标本里,灵魂不在充满阴郁和变形的现实世界里,灵魂不在可以被偷听而忏悔的教堂里,灵魂也不在四处有狗吠的墓地里,灵魂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自己的肉体里,甚至在自己的罪恶里。所以最后那个出卖自己的赌对于浮士德来说,不是失败者,而是真正的救赎者。
魔鬼似乎并不能用石头砸死,而是浮士德撕毁了契约,以一种发现自己的反抗精神替代了上帝,而玛格丽特如天使,他们在一夜的爱情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天国,这不是亵渎,这是自救,“一切都结束了。”意味着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执着于理性,换来的是对于生命的不屑,而自杀式的毁灭却也是对于人类的误解,所以浮士德不是战胜了诱惑,而是战胜了自己,“我的作品不是有关神与上帝,而是有关人类自己,讲述他们一些特殊的个性。人类面对自己的残忍,虽然努力想要说服自我,却终究很难。”当歌德用64年的时间,以12111行的诗句创造出一个不朽的浮士德的时候,亚历山大·索科洛夫却用另一种方式赋予浮士德另一重意义,那就是“对权力的追逐开始于对话语的掌控和对生活的不满。”而作为“权力的力量”四部曲只最后一部,浮士德在输掉人生最大一笔赌注的时候,也为人类赢得了另一种权力意志,“尘世对我来说太过狭窄”,那么就昂起头笑着离开魔鬼的束缚,走向更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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