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1《代号梅尔维尔》:我受到了神的眷顾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有一个长得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在那些日子里,他也不会哀伤,那真是一个迷人的时代,我受到了神的眷顾……”戴着墨镜的让-皮埃尔·梅尔维尔面对Olivier Bohler的镜头,说到了死,但是对死的预言完全没有哀伤和压抑,梅尔维尔甚至演化出双胞胎兄弟,用另一个“我”去面对死去的自己,死已经被放在了另一边,而留下的是那段迷人的时光,那些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那些在电影史上的“影子部队”——1973年8月20日,被肥胖折磨的梅尔维尔因动脉瘤逝世,最后一部电影写好了剧本却没能付诸拍摄,死亡发生了,但是正如梅尔维尔所说:“我受到了神的眷顾。”
受到神的眷顾当然不是指死亡本身不带来哀伤,而是梅尔维尔的神成就了对死亡的泰然——目睹过战争中的死亡,见证过“罪恶世界”的死亡,甚至在他的黑帮电影里,也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为什么梅尔维尔在死亡的反面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美好时光?梅尔维尔所说的迷人时代到底指涉的是什么?如果对梅尔维尔的人生做一番考察,他所经历的一切当然并不能称为“迷人”:小时候目睹了巴黎“罪恶的世界”,坏分子库里那就被人枪杀在酒吧里;他于1937年加入军队,1940年被遣返,1944年参与了意大利那不勒斯的战役,作为犹太人目睹了太多的生与死;哥哥雅克逃离欧洲,被德国纳粹列入黑名单,最后在一座山上发现了他的尸体,据偷渡者卡贝罗交代:“为了拯救其他人,我杀死了雅克·戈巴克先生……”在政治上他加入了戴高乐集团,自称是右倾主义者的他却在政治上被人指责为“墙头草”,他的黑帮电影也被人讨伐……
这段并不迷人的时光,在梅尔维尔的人生履历上,关键词是:战争,但是对战争的解读,梅尔维尔却赋予了这个词丰富的内涵。Olivier Bohler问他的一个问题是:“你喜欢战争吗?”梅尔维尔出乎意料地回答:“是的。”但是后面一句话是:“很可耻。”为什么梅尔维尔会“喜欢”可耻的战争?“只有战争才能让人找到真正的自我。”战争如何找到自我?梅尔维尔喜欢“很可耻”的战争,是因为在他看来,战争揭示了很多内心的东西,这个战争一方面是敌我之间的实战,是死是生根本没有选择,或者说战争只可能有一种选择:生或者死——或然有时候就是必然。所以在战争中,根本没有被美化的英雄,引用约瑟夫·凯瑟斯的话就是:“民主英雄是个罪犯,我们都会走向死亡。”
导演: Olivier Bohler |
在不被英雄化的战争面前,战争最可贵的其实就是勇敢,身为戴高乐主义者的梅尔维尔1942年成了戴高乐集团的成员,他给戴高乐写信,也收到了回信,那封信让他一生骄傲,而戴高乐在《战争的记忆》中写道:“1940年大部分人都在从事地下秘密活动,讨论英雄的冒险史,他们奋力营救自己的国家,这是一场特殊的心理防御战。”戴高乐对战争的回忆强调的是英雄的冒险,强调的是心理的防御,而实际上梅尔维尔对战争的认识更集中于后半句,而在这个意义上,战争在梅尔维尔那里也具有第二层含义,它是人内心永不停歇的战争。“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实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对于这个亲身经历的年代,梅尔维尔用了两个词,一个叫“落魄”,另一个词则是“勇敢”,而无论是落魄还是勇敢,无论是面对压力还是激活力量,都成为“真正自我”的组成部分——因为这是一个关于自我选择的问题。
梅尔维尔就是在选择中赋予了战争“迷人”的意义,而除了落魄和勇敢之外,战争对于梅尔维尔还有另一个发现真正自我的关键词,那就是信任,或曰:友谊。梅尔维尔在回忆自己参加二战时提到了德国纳粹,他说自己曾和他们聊天,“尽管我们是敌人。”甚至他说自己和党卫军是朋友,“就像兄弟一样。”纳粹和犹太人,德国党卫军和法兰西士兵,他们在战争中就是敌我双方,就在生死一边,但是梅尔维尔和他们聊天,和他们成为朋友,这就是对人的还原,而建立这种关系的唯一力量就在于信任。落魄、勇敢和信任,组成了梅尔维尔的战争观,而他的黑帮电影,他电影中的黑帮分子,似乎都是这种战争的影像化外延:在对战争本身的展示中,没有血腥的屠杀,没有残暴的枪击,《海的沉默》中那个总是礼貌叙说自己内心想法的德国军官在“海的沉默”中没有制造死亡,《莱昂莫汉神父》中的小女孩和德国士兵对话,问他会不会离开法国,德国士兵给了小女孩手链,还吻了她……除了战争本身之外,梅尔维尔在黑帮电影中也深入到那些罪犯的心里世界,他们面对的考验关乎勇敢、信任以及尊严,《红圈》《影子部队》《独行杀手》的背后都有梅尔维尔“真正的自我”的影子。
《代号梅尔维尔》电影海报
但是,这些在“战争”中经历了考验,表现出勇敢、信任、尊严的各色人,是不是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是英雄?这或者也是梅尔维尔的一个悖论,而梅尔维尔的英雄化明显表现在他的电影创作中。美国,成为他的一种理想,这其中有美国电影,有美国文化,当然也有美国英雄。他将自己的名字从原名戈巴克、别名卡莱尔、绰号纳诺改名为梅尔维尔,就是对写作《白鲸》的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喜爱,这是不是另一种英雄崇拜?他将和现代巴黎完全不同的旧式风衣带到法国,是对美国传统的复原,这是不是对美国文化的崇尚?他六岁时在贝尔福电影院看了人生的第一部电影,在“太不可思议”的感慨中打开了属于自己的电影世界,他对美国电影极为推崇,甚至最大的梦想就是获得奥斯卡奖,这是不是对美国电影的痴迷?甚至,这个敏感、脆弱的人,自己也渴望着英雄般的权力,在电影拍摄中甚至变得苛刻——施隆多夫曾经是梅尔维尔的助理,他回忆说在拍摄《莱昂莫汉神父》的时候,需要备用演员来演被德国纳粹充军的人,但是在片场没有备用演员,于是梅尔维尔让施隆多夫去街上找,施隆多夫有些犹豫,他回来之后告诉梅尔维尔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梅尔维尔很认真地说:“你去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人们不愿意来是因为你自己根本就不相信自己……”面对镜头,陷入回忆中的施隆多夫显得有些无奈。
去英雄化的梅尔维尔变成了英雄主义者,这种悖论式的存在也许也和他经历过战争有关,而实际上正是悖论的存在,才使得梅尔维尔成为复杂的人,才使得战争和电影都给了他迷人的美感。施隆多夫说:“他把自己锁在电影世界里,他不出门,不和人交往,他把自己保护起来。”就像他镜头下的那些人物,藏匿是面对外面世界的常用方法,这种藏匿是对自我的保护,也是一种自我封闭,甚至在这种藏匿的状态中,他自己也成为了电影的一部分。1944年还在意大利战场上的梅尔维尔忽然对他的战友说:“我不会死在战场上,战争将会结束,将会重回巴黎,将会找到一个地方筹备我的工作室。”这是梅尔维尔敏感的体现,而这些预言也果然应验了,战争结束梅尔维尔没有死在战场上,回到巴黎他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从此开始了梅尔维尔影像里的“战争”。
电影世界的“美国之梦”无疑就是梅尔维尔英雄主义的体现,而梅尔维尔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将这种英雄主义变成了一种标杆、一个榜样:从美国电影和美国文化中吸取技巧,转变为自己的黑色电影,从而成为“梅尔维尔式”的存在,他影响了世界上很多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把梅尔维尔的《眼线》看成是电影生涯的导向牌,杜琪峰说自己的作品“被他打上了烙印”,小林正树认为梅尔维尔的电影影响了战后的日本电影以及自己的创作,“电影就是吓人而玄幻的东西……”当然还有施隆多夫。从六岁发现这个“太不可思议”的世界,到将战争中的感悟表现在光影世界里,再到独树一帜的梅尔维尔式电影的诞生,梅尔维尔隐匿在自我世界里,发现真正的自我,在属于自己的战争中见证可耻、落魄和死亡,也看见勇气、信任和尊严,所以迷人,所以伟大,所以是“神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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