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9 《黑暗中的舞者》:音乐的海洋里没有恐惧
一百零七步,是从囚室到行刑室的距离,也是从生到死的距离,当塞尔玛被戴上手铐,当塞尔玛走出铁门,当塞尔玛走向楼梯,“时间到”仿佛已经将她的人生拉向了最黑暗的地方,可是,即使被套上头套,被绑在木板上,被套上绳索,对于塞尔玛来说,恐惧世界里依然看到了最后的光亮。眼镜拿在手上,不戴在眼睛上,眼前就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但是她分明在呼喊“吉恩”的时候听到了他已经开始做手术的消息,她分明在最后的通话中听到了杰夫对她说的“我爱你”,她分明在庭审的时候和那个“诺维”成了虚设的父女,甚至,她分明在女狱警的搀扶下听到了踢踏的脚步声,有爱、有音乐,有舞蹈,那就是永恒的精神,那就是光明的一切。
所以在最后的黑暗中,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她终于再一次成为歌者,一百零七步的步子是永恒的节奏,没有寂灭的声音是永远的音乐,“我不要头套,我要呼吸!”在别人以为她看不见的现实里,她分明把自己当成了歌舞的精灵,她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的表情是满足,在那一刻,她唱出了最动听的人生乐章,在那一刻,底下的人都是她的观众和听众,在那一刻,行刑室是她最后的舞台。她在呼喊,她在舞蹈,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消除了一切的黑暗和恐惧。
可是,“时间到”终于会变成最后的现实,当脚下的踏板终于张开,她瘦弱的身体便垂直掉落下去,一种死亡以合乎规则的方式降临,“That's all…”的歌声终于没有迎来最后的休止符,而生命却已经戛然而止。但是这何尝不是塞尔玛最后用身体演绎的舞蹈,最后被拉上的是行刑室底下的帘布,却宛如舞台上的帷幕——像一处歌舞剧,塞尔玛完成了最后的演出。在没有掌声的世界里,在自己无法听到的落幕声中,塞尔玛其实掉落在自己制造的黑暗里。
| 导演: 拉斯·冯·提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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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着儿子来到美国,只能住在小镇警察比尔和他妻子琳达的流动车上,只能去工厂干苦力,只能省吃俭用积攒为儿子的手术费。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现实,而塞尔玛瞒着吉恩去赚钱,只是为了不让他背负压力,不让他心里难受,即使在自己因为杀害比尔而深陷囹圄的时候,也再三嘱咐好友凯西不要将自己的事和吉恩说。伟大的母爱,是一种牺牲,而这种牺牲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吉恩生活在一种虚构的生活里。所以在现实的困境和虚构的理想中,塞尔玛几乎是一个分裂的人,她每日每夜地投入到工作中,除了白班又申请了夜班,她拒绝了杰夫对自己的那份爱,宁肯自己骑车回家也不搭杰夫的车,在她看来,赚够手术费,在吉恩13岁生日那天给他做手术,才是一切的一切。
所谓虚幻,不是目标脱离现实,而是让自己陷在一个无法自拔的深渊里。塞尔玛人生的第一个悖论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的疾病会遗传给孩子,又为什么要生下他?其实没有特殊的背景,没有无法拒绝的理由,当杰夫问她的时候,她的回答是:“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这个理由很简单,其实也很苍白,无法知道塞尔玛的丈夫在哪,无法了解她的人生需要怎样的证明,只是因为需要而生下了孩子,其实对于吉恩来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甚至是一种自私,而这样自私的母爱到头来,却让自己成为一个牺牲者,所以是塞尔玛自己制造了悲剧,她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化解悲剧,而事实是在这样无法挣脱的命运面前,她只能越陷越深,最后甚至带走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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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电影海报 |
因为需要生命的降临,而带走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自私的报应。而在监狱里,凯西等人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可以帮助犯案,甚至已经获得了缓行的申请,但是当她知道律师费就是自己辛苦赚来为吉恩手术而准备的2026美元加10美分的时候,终于还是拒绝了律师的申诉,终于还是把钱用在了吉恩身上,凯西对着她大喊:他需要妈妈,而塞尔玛也声嘶力竭地说:他需要眼睛。当眼睛的意义超越母亲的生命,当自我的死亡换来正常的儿子,其实不管对于吉恩还是塞尔玛,都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塞尔玛抱着必死的决心,抱着不让吉恩发现的秘密,最后走向生命的终点,而对于吉恩来说,他以前眼疾的困扰,以前在学校里被嘲笑的现实,如果只是因为手术成功最后消弭掉,但是失去母亲对于他来说,人生何尝会是正常的?甚至他在以后的人生之路上会背负更多的压力和自责,而这一切的悲剧命运也都是塞尔玛一手造成的。
或者按照理想的计划,塞尔玛赚到了手术所需的钱,然后给吉恩手术,而且手术很成功,这样儿子获得了光明,而自己却要在黑暗里,而反过来,吉恩也要担负起一个瞎眼母亲的全部生活,对于他来说,这被注定的生活也照样是不正常的。所以当最不合理的因出现,对于塞尔玛来说,就必须品尝最苦涩的果。而在塞尔玛的计划之外,那一笔辛苦赚来的钱又制造了另一个悲剧,那就是比尔之死。实际上,比尔向塞尔玛袒露自己的秘密,正如塞尔玛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唯一的他,他们其实一样导演了这种看似自我牺牲实质是自私的行为。比尔的妻子琳达花钱大手大脚,对于整个家庭来说,也陷入到财政危机里,银行甚至已经要把他们资产冻结,而比尔无法向琳达说明这一切,因为“我爱她”,所以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所以他竟然偷了塞尔玛藏在水果盒子里的钱,甚至他最后用枪逼着她承认这些钱是属于他的。
他用谎言来满足琳达用钱的欲望,他也用谎言想骗取塞尔玛的辛苦钱,所以当他拔出手枪,起先是威胁塞尔玛,而之后当他被误伤之后,反而让塞尔玛朝自己开枪,为的是在警察赶来的时候制造一种现场,而这样的现场的结果是塞尔玛为了钱谋杀他。但是几乎已经瞎了的塞尔玛终于将枪口对准他的时候,是把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而当那笔钱还牢攥在比尔手里的时候,她甚至拿起了音乐板,狠狠砸在比尔的头上,最后导致了比尔的死亡。“是他让我杀了他。”这是塞尔玛在法庭上的证词,但是在法官面前,在陪审团面前,这句话只能被当做是谎言,而正是因为“杀死比尔”成真的悲剧,使得塞尔玛一级谋杀罪成立,而最终被处以绞刑。
不管是塞尔玛,还是比尔,都是为了一种自私的目的,而最终走到了生命的终点。这是一种悲剧,除了社会因素造成的贫困,更重要的是活在自我世界的乌托邦里,那把枪,那根绳索,似乎都成为他们拔高自我的工具,最终却成为把他们带向黑暗的宿命武器。而对于塞尔玛来说,她对于现实困境的化解,还有另一重乌托邦,那就是歌舞。酷爱音乐剧的她常常和好友凯西去看音乐电影,去参加社区的音乐剧排练,对于她来说,音乐是一种力量,是一种幸福,是化解现实问题的最好办法,“只有在音乐的海洋里,才没有恐惧。”塞尔玛就是把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从而忘掉一切的忧伤,忘掉一切的苦恼,忘掉一切的恐惧。
现实是动荡不安的,在塞尔玛的生活里,镜头总是摇晃的,但是只要她沉浸在音乐和歌舞的世界里,世界开始平稳,仿佛是另一种真实,让她在交困的现实得到片刻的安宁。而每一次遭遇到恐惧,塞尔玛就会看见翩翩起舞的自己,听见深情歌唱的自己。在不锈钢水槽厂上晚班的时候,她的视力已经跌到了低谷,而如果疏忽,就可能把自己的手切掉,而且还要向工厂作出机器坏掉的赔偿,这时候,塞尔玛把自己放在了音乐和舞蹈里,那些晚班的工人和她一起纵情歌舞;在她终于被解雇独自沿着铁轨回家的时候,后面赶上来的杰夫想和她一起走,她拒绝了,然后一辆火车开了过来,在危险中,塞尔玛又想象了一出歌舞剧,那些铁路工人和她一起在货箱里翩翩起舞;在比尔血肉模糊的现场,陷入恐惧的塞尔玛望着窗外,仿佛看见了骑着自行车的吉恩,于是她又开始歌唱,而在歌声里,比尔起身,洗干净了脸,也和她一起歌唱;在审讯的时候,面对指证她谋杀的证人,面对法官和陪审团人员,她又陷入到自己的音乐世界里,那时,所有人都和她一起表达心声;当塞尔玛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她总是贴着墙壁,聆听每一种细微的声音,只要有节奏的声音传来,她就把自己推向那个属于自己的舞台;而最后,当绳索套在她的脖子上,当死亡慢慢临近,“我很怕”的塞尔玛又开始把自己带向那个永恒的音乐世界。
在音乐里只有自己,在音乐里没有恐惧,所以塞尔玛用音乐制造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乌托邦,为了这个梦想,塞尔玛又把曾经在捷克斯洛伐克音乐电影里家喻户晓的“诺维”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她告诉吉恩自己赚的钱寄给了爷爷,又在法庭上继续着这个谎言,而且在手术的生面前,把名字写成诺维,而实际上,这个最后坐在法庭上的诺维只不过是根本不认识她的陌生老人,塞尔玛强行把他拉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只是把他当成了音乐世界里的那个永恒的父,这是精神的寄托,这是灵魂的偶像,而当一切回归到现实的时候,理想变成梦想,最后是纷纷扬扬的现实。
塞尔玛慢慢从光明走向黑暗,这是眼睛疾病的恶化,也是自我异化的结果,甚至那个看不见黑暗完全是塞尔玛自己制造的命运,她躲在音乐世界里逃避恐惧,逃避现实,最后却把现实也当成了音乐的一部分,把死亡也当成了最后的光明,当身体突然坠落,当黑暗永远降临,对于塞尔玛来说,不再有恐惧,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音乐,自己一生的戏剧也完成了最后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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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春秋》:封建社会里的正编和附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