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9《黑暗的习惯》：妓女和修女同体的异托邦
茱莉姬嬷嬷已经决定明天去往泰国，丹妮法修女把饲养的老虎伯伊交给丝妮可修女照顾，丝妮可修女则在神父面前完成了忏悔，而为逃避罪责而在修道院寻求庇护的歌手尤兰塔也在没有容身之所，当修道院将关闭，当修女们离开，通往外界的门让这个庇护所失去了意义，而走出去的她们不是完成了救赎，而是以重复的方式返回充满罪恶、孤独和无助的世界：佩德罗·阿莫多瓦的镜头向外，是一扇关闭的窗，一面黄色的墙，一片斑驳的影。
关闭的窗，黄色的墙和斑驳的影，依旧是某种阻隔，当通往外界成为她们唯一而无奈的选择，曾经作为庇护所的修道院失去了意义，它成为了无法改变的现实的一部分，甚至以幻化的形式变成了一个逃避罪责的异托邦：茱莉姬和曼努尔抱在一起的哭泣，便是这个异托邦最后沉沦的标志。最后一幕似乎是第一个场景的呼应：阿莫多瓦起先使用了快镜头，但是在快速展示这个城市的车流之后，他的镜头变成了固定镜头：俯拍的城市里，行驶的车辆汇成了车流，在红绿灯前它们停下，它们等待，它们继续前行——从17:45分开场，到18:20分结束，建筑物上的数字在不断地变化，这是时间流逝的纪录，而在从黄昏到夜晚的转变中，固定镜头中的城市没有变化，它遵守着规则，它去除了意外——动态的城市实际上是一种静态的存在。
运动的静态化，场景的固定化，以及时间流逝的数字化，是这个城市存在的隐喻，在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会被改变的？就像这个“翰博修道院”，当它成为女人的避难之处，当修女们在这里忏悔，当彼此之间产生了不舍的情感，它就是一个庇护所，但是变化的背后是不变的现实，乌托邦最后变成了异托邦。如果把修道院看成是这个城市里的一种特殊存在，那么它和外界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三种维度：一种是从外界进入其中；第二种则是独守这个不被打扰的世界；第三种则是最后离开这里重新回到城市现实，尤兰塔作为一个想要和过去告别的“失足”女人，它的进入、逗留和离开完整地体验了这三种生活，而最后她的命运还是属于外面这个“黑暗的习惯”。
尤兰塔是在男友吸毒致死之后找到修道院的，她似乎是因为被警察追捕而逃离现实的秩序，她因为想要免除罪责而进入其中，但是作为一个“闯入者”，在进入修道院之前，她强烈渴望和现实划清界限：她进入男友的公寓，男友在这里已经等她两个小时了，当他急不可待地撕开海洛因的袋子，尤兰塔却告诉他女友甩了自己的男朋友，这是一种暗示；而当她上厕所时，内心反复提醒自己的是：“忘了他。”从卫生间出来，她看到了急于吸食毒品而猝死的男友，地上留着的是一剂没打完的针，和一只孤独的黑猫；男友的猝死是一次意外，但仿佛一切都在尤兰塔的预料之中，她从此可以真正“忘了他”。
|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虽然尤兰塔因为警察要来盘问她而离开公寓，虽然她因为贩卖毒品而害怕追责，选择去修道院是为了寻求庇护，但却是她告别颓废的城市生活的一种方式，“我想和过去告别。”这是她进入修道院反复提及的一句话，从中可以看出尤兰塔的决心。“你是修女吗？”面对小女孩的问题，她的回答是：“不，我是个妓女。”从妓女变身为修女，这是身份的改变，更是对现实秩序的一次颠覆，修女-妓女的混杂生活也正是注解了阿莫多瓦取名“黑暗的习惯”的原因，“黑暗的习惯”更确切的表述是“黑暗之间”：修道院、修女、上帝，都是一种光明的存在，但是这里却是另一种黑暗，而来到这里的人都养成了“黑暗的习惯”，黑暗成为她们的生活方式。
尤兰塔进入修道院，她穿着的还是表演的装饰，她还给路上遇到的修女签名，红色的艳丽衣服和修女们的黑色衣服形成了一种反差，这种反差也使得她的进入是不彻底的：她是因为男友吸毒而死寻求庇护，她带着的那本男友笔记本上写着：“我杀死了自己。”仿佛这种死又和她无关，但是身份的不彻底转变对尤兰塔来说，进入也是不彻底的。和她一样以进入的方式来到修道院还有另外两个女的：一个是洛拉，她也和毒品有关，甚至她来到修道院就是带货给修女们，除了修女们对毒品的需求使她进入修道院之外，曼努尔对她还有特别的感恩之情，曼努尔告诉尤兰塔：“她曾经救过我。”因为曼努尔杀了人，在法庭上洛拉为她做了伪证，使得曼努尔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还有一个是科拉，和尤兰塔一样她被警察盘问和追捕，所以她来到这里避难，“求求你们收留我。”修女们收留了她，是在挽救有罪的女人，但是最后她还是被前来抓捕的警察带走。
当尤兰塔进入修道院，她也发现了修道院里存在的真相：修女们每天忏悔、祈祷、领圣餐、唱圣歌，她们的世界里上帝无处不在，但是这或者是修道院生活的一种形式化注解，而其实这里的修女都像尤兰塔一样，在社会上犯了罪，有人曾经杀了人，有人曾经吸毒贩毒，“我们的爱是种惩罚。”这是她们对自己的评价，而来到修道院之后，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她们从外面卖货继续吸毒，她们看色情书籍，雷特修女甚至不断地写这种小说；她们也偷吃东西，曼努尔和雷特之间的矛盾就源于此；茱莉姬是修道院的嬷嬷，她甚至光明正大吸毒，而且她爱上了尤兰塔，因为她就是一个同性恋，而在尤兰塔之前，她疯狂地爱着维尼吉娅；为了让修道院继续生存下去，在伯爵夫人停止金钱捐助之后，她甚至策划了对伯爵夫人的勒索，那封非洲来信她编造谎言说是伯爵夫人的女人维吉尼亚寄来的，伯爵夫人一直没有女儿的消息，她自然进入了嬷嬷的圈套……
《黑暗的习惯》电影海报
她们吸毒，她们写色情小说，她们搞同性恋，她们勒索，这些都是有罪的行为，因为在修道院里而变得合法化，所以这是她们自我庇护的法外之地。而成为修女之后，她们更是不想改变“黑暗的习惯”，就像她们对待爱的态度一样：“如果不能相爱也是我爱情的命运，那么我仍旧愿意接受爱情。”真相让她们陷入了爱的欺骗当中，但是她们还是需要真相，曾经的经历让她们选择忏悔，但是“不要让灵魂滑向恶魔”的忏悔换来的依然是没有丝毫改变的生活。这是一种对自我的固化，没有怀疑，没有痛苦，没有自责，有的只有习惯。所以当尤兰塔进入修道院之后，揭开了这里的内幕，但是她也融入其中成为她们的一员，甚至也大胆地接受了茱莉姬的爱，她一面说着“我有罪”，另一面却在晚会上高唱“我为你而唱”。
尤兰塔进入修道院，修女们在修道院里，还有另一种方式，那就是离开修道院。维尼吉娅无疑是离开的样本，但她的线索处在隐秘状态中，当初是维尼吉娅的父亲建造了这个修道院，伯爵夫人之后也继续捐助，但是在维尼吉娅离开之后她却停止了捐助——维吉妮娅到底为什么会离开？在修道院里还有她没有画完的画，尤兰塔住的房间曾经就是维吉妮娅住过的，她的离开是不彻底的，茱莉姬对尤兰塔的爱就是这种不彻底的证明。当那封非洲的信件寄到了修道院，关于她的真相才一步步揭开：信里是一张男人和猴子的合影，是伯爵夫人曾经的小盒子——维吉妮娅离开修道院去了非洲，但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她被食人鱼吃掉了。
这多少是一个有些荒诞的结局，这其实就表明了离开就是一种冒险，维吉妮娅的离开一定是想要逃离什么，想要证明什么，但是当最后是这样的结局，离开也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外面是危险，是死亡。从进入到里面生活再到离开，三种生活方式都让修道院成为一个庇护所，但是在“黑暗的习惯”中，所谓的免罪，所谓的救赎，所谓的庇护，就是一种异托邦的存在：妓女和修女同体，里面和外面都是相通的，过去和现在都是未曾变化的，进来和离开也是同一种命运，就像从17:45分开场，到18:20分结束的时间，它在流逝，却从来不带来现实的任何改变，动态的城市就是永远静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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