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8 《罗塞塔》: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
摇晃的镜头,动荡的生活。当18岁的罗塞特一个人抱起新的瓦斯罐,从房东的那扇门走向自己和母亲居住的流动车,那么短的距离,对于她来说,却是漫长,而无止境。收到钱的房东从来不伸手,从来不会帮她,他在背后看着她,变成她所有生活的一个背景——这是一个没有人帮助,需要自己付出努力,需要自己走回去的人生历程。深一脚浅一脚,抱在胸前的瓦斯罐是沉重的,就如18岁的人生,走在路上是摇晃的,就像无所依靠的生活,对于罗塞特来说,内心挣扎在一种缺失的保障缺失的爱的世界里。
终于跌倒在那里,终于扑倒在瓦斯罐上,也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对于罗塞塔来说,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大声哭泣,眼泪和叫喊是她对这个冷酷世界的一种态度,也是她对于自身困苦的回应,几乎不多说一句话,几乎不露出笑容,几乎都在循环而机械的世界里,当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哭声的时候,终于向着痛苦而无助的内心做出了一次回应,可能不是积极,但也是从消极欲死的状态中找回到了一个可以哭可以叫的自己。或者,罗塞塔的哭声不是为了让自己听见,她明明看见了围着她转的里特,明明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这也是一种对于孤立生活的回应。抱着瓦斯罐的时候,罗塞塔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走,她不想去理睬里特,甚至停下来用石头将他赶走,但是当她倒在沉重的瓦斯罐面前的时候,当她放声大哭的时候,那一只扶她起来的大手就是里特的,这是一种帮助,这是一种搀扶,这是一种真正的回应。
她站起来,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红着那一张稚气却沧桑的脸,欲说的样子,而在长久的注视中,那眼里似乎除了即将溢出的泪水,还有那一种隐藏着的希望。隐约在那目光里,却让人充分感觉到。而里特,这个曾经因为罗塞塔的告密而丢掉工作的男人,这个在罗塞塔摔倒而伸出手的男人,此刻却在镜头之外,他的手臂只是闪现了一下,便从镜头里退了出去,就像从罗塞塔的世界里退了出去——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偶然提供帮助的人,一个让她显出一些希望目光的人,但是最后的最后,在一丝温情掠过之后,还是要离开这个孤独女孩的世界。
| 导演: 让-皮埃尔·达内 / 吕克·达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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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在镜头前的里特,似乎依然预示着希望的即刻幻灭,对于罗塞特来说,并不是仅仅让生命走向终结,“不对,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其他什么东西:生命中任何改变的可能性的终结。”那摔倒和停留只是一段暂停时间,接下去的生活,就是打开流动车的门,就是和母亲依旧在一起,就是继续寻找工作,就是仍然挣扎着生活下去。这是一个自己只能看见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自己只能对自己说话的现实,罗塞塔在那张小小的床上曾经就是这样寻找对话的:“你有工作。我有工作。你交到了朋友。我交到了朋友。你会过着正常的生活,我会过着正常的生活。你不会流落街头。我不会流落街头。 ”
你和我,你之后的我,我之后的你,像一个圆圈,总是在重复,在回环,“你”是一个幻想,是一个他者,“我”是一种存在,是一个自己,可是当你和我都在同一种生活里,在同一种状态中,自言自语的世界其实是罗塞塔寻找另一个自我的努力,因为另一个罗塞塔先交到朋友,先有工作,先过正常人的生活,作为一种样本,一种理想,也意味着“我”也会交到朋友,找到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那一个“你”到底在哪里?“你”如何在想象中变成现实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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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塞塔》电影海报 |
对于罗塞特来说,我的世界里是狭小的流动车,是买醉和上床的母亲,是来回奔波赚钱的生活,是无依无靠的现实,是随时可能停水的遭遇,是可能被解雇的痛苦——“我”是动荡不安的,当在试用期里被解雇的时候,还戴着工作帽的罗塞塔穿过走廊,推开门,跑步下楼梯,然后进入车间,追着主管不停地问:为什么我被解雇了?甚至还准备冲进他的办公室,准备拉着他询问原因,而在保安的阻拦中,她是挣扎的。但是种种的质疑,种种的反抗,对于她来说,依然是一个没有工作的结局,依然是重新回到生活原点的循环。
被解雇,没有工作,对于罗塞塔和母亲来说,是最大的打击。母亲在空闲的时候缝纫几件衣服,然后罗塞塔拿去服装店以低价卖掉,工资和母亲缝补的收入是他们生活下去的全部,但是母亲的存在对于她来说,是另一种不安,是另一种困境,“你只会喝酒和上床。”这是她对于母亲的愤怒评价,那个房东总是拿着一瓶酒,和母亲喝酒之后,就和母亲上床,而上床甚至也变成了一种收入——当罗塞塔看见母亲和房东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给了她上床而得到的500元“服务费”,而罗塞塔又把钱给了房东,用以交房租,用来开通自来水。500元钱在三个人的手中交替循环,从最初房东付给母亲的服务费,变成罗塞塔手里的收入,再到重新交给房东的房租,完成了意义的不同转变,却以一种讽刺的方式消灭了生活的意义。
对于罗塞塔来说,她需要的是努力活下去的勇气,是找到带着“我”的那个“你”。我是一种感情,是一种温暖,她会向房东发火,仍掉他带来的酒瓶,然后告诉他:“我妈妈不是妓女。”这是对于母亲最本质的爱,在她喝醉酒的时候,是罗塞塔将她从外面搀扶进来;当母亲拒绝去戒酒瘾的时候,罗塞塔承诺给母亲买一台缝纫机。而在遇到里特之后,她也感受到了一种朋友间的感情,他提供给她住宿的地方,和她一起喝酒吃吐司,甚至还告诉她自己曾经练过体操,打过鼓,并且在她面前表演体操技巧,播放打鼓的碟片,还邀请她一起跳简单的舞蹈。当里特表演的时候,忽然摔倒在地上,那时罗塞特竟然露出了笑容——这是她是第一次发笑,第一次就是一种改变,就是一个起点,在里特的世界里,她找到了一种舒缓心情找到寄托的东西,看上去像那个“你”,看上去可以慢慢将“我”的计划变成现实。
而且,她也在里特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在松饼老板店里帮忙的工作,把牛奶就如到水里,加入鸡蛋,加入面饭,搅拌再搅拌。工作对于她来说,远远超过了给母亲安慰,和里特共舞的快乐,因为只有工作才会有收入,才会维持生活,才会告别用瓶子钓鱼的尴尬,才会拥有更多的机会。每次在工作结束之后,罗塞特总要跑到那片树林里,从被石头掩盖的管道里拿出那一双雨靴,然后换上,然后回家。而在上班工作的时候,她穿的是一双休闲鞋。对于她来说,雨靴和休闲鞋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是泥泞,是潮湿,另一种则是体面,是干净。
但是这体面和干净的生活并非是一种稳定状态,被还在试用期的工厂解雇,然后又被松饼老板辞退,只干了短短三天,就无法继续自己简单的梦想,对于罗塞塔来说是一种打击,而在这种打击面前,她只能铤而走险,几乎以出卖和里特朋友感情的方式换取那一份工作。她向老板举报,说里特在桂子下面藏着松饼,生气的老板带着罗塞塔赶到那个松饼店,果然发现了在柜子底下的松饼,“你这个可恶的小偷。”当老板骂过里特之后,就将他脱下来的围裙给了罗塞塔——因为举报,罗塞塔终于代替了里特的位置,成为松饼店的售货员,赢得了属于自己的这份工作。
当初里特曾对罗塞塔说,我帮你找了份工作,那就是叫罗塞塔帮忙,打理松饼店。但是罗塞塔拒绝了,理由是:“我想要一份正式工作。”她当初不向机构申请社会福利,似乎是为了用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不想乞讨,不想被可怜,所以罗塞塔拒绝了里特的好意,但是她却用另一种方式取代了里特,让自己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不需要可怜是一种尊严的体现,但是举报里特却又像是一个悖论,自己也终于在里特希望破灭的目光中失去自己的尊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面对里特的质问,罗塞塔的回答是:“为了一份工作。”
为了工作可以出卖自己的朋友,这就是严酷的生活,这就是无奈的现实,那温暖终究只是一闪而过,甚至变成了一种畸形和病态,就像罗塞塔肚子痛的时候,总是自己拿着吹风机在肚子上吹风,以此来减少疼痛感和不适感,电吹风带来的是一种化解痛苦的温暖,但是这温暖背后却是病态的生活。所以在罗塞塔帮助母亲的努力中,她反倒被母亲推下了鱼塘,只是凭着自己求生的意念才最终爬上了岸;而里特在帮助她捞那根鱼线的时候,也不小心掉下了河里,在里特的求救声中,罗塞塔竟然跑掉了,听着鱼塘里的叫喊声却无动于衷,仿佛是要将这样的挣扎推向死亡。但是罗塞塔最后还是找来了树枝,将里特从塘里拉了上来,最后的解救是一种良心使然,但是很明显,那种犹豫里已经包含了身处动荡不安世界里的孤独者,对于善意的某种践踏,对于道德的某种背叛。
是的,走向终结的远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其他什么东西,其他生命中被改变的可能性的终结,那个“我”在何处?在罗塞塔的想象中,在罗塞塔的追逐中,在罗塞塔的自言自语里,而最终,她也只是这个社会众多牺牲者中的一环而已,被松饼店老板雇佣的时候,罗塞塔的身边是一个怀孕几个月的孕妇,她问老板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要我了?而顶替了孕妇工作的罗塞特被辞退的时候,她也是被另一个人接替,也就是说,她既成为一个替代者,也成为下一个被替换者,人生的命运就是在这循环式的替代和被替代中发生着。所以当用新的瓦斯罐代替旧的瓦斯罐,当被里特搀扶着从摔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对于罗塞特来说,绝非是真正的温暖,绝非是真正的解救,在这个依然寒冷的世界里,在这个目光暗淡的日子里,世界有闪现的责任,有温暖的感情,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动荡的流动车,动荡的求职路,动荡的镜头,以及动荡的生活,它永远无法以安定的方式,制造一个我之外的“你”,带来可以进行理想对话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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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后来的足球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