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5 《遥远的雷声》:战争是一场平等的灾难
这里有风景如画的乡村景色,这里有勤劳耕作的善良人民,这里有等级明显的秩序生活,飞鸟、树林、河流,水里的睡莲,成长的水稻,缭绕的晨雾,都把这个小村装扮成一个美丽的田园世界。但是,当寂静的天空中出现乌云,出现雷声,即使是遥远的,也会在越来越迫近的现实中改变这里的一切,而当暴雨来临,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再无法看见晴朗的天,看见美丽的光,看见丰收的稻米,看见和谐的生活。
所谓灾难,总是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破坏和谐的一切,而在灾难来临之前,一切看上去都是某种希望,就像甘加查兰一样,作为一个村里的医生,他对未来的设想就是和比斯瓦斯兴办一所学校,改变目前村里的孩子在没有校舍的环境下上课的现实,“人人都需要知识。”知识可以改变生活,可以改变命运,那些孩子聚集在村头,大家坐在地上,认真学习甘加查兰教授的知识,对于这个村子来说,这些孩子是未来的希望,而在那些年长的村民来说,知识的贫乏束缚了他们,当甘加查兰把要办学校的想法和村民说了之后,大家表示赞同,当甘加查兰念起那些难念的梵语时,听不懂的村民却尽情地唱起了当地的民歌。
这是在知识世界里的对比,而其实,村民们欢唱的歌曲契合着宁静和谐的村风,那些被吟咏的花草树木、蜻蜓蝴蝶正是田园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当知识成为希望的代名词的时候,知识世界会到底通向哪里?甘加查兰是传播知识的代表,而其实,他的身份让所谓的知识也成为等级制度的一种象征。他是村里唯一的婆罗门,是区别于村民的贵族,所以在说出要办学校的时候,于他个人有关的想法是:我可以成为一名牧师。这不仅是宗教意义的,更是社会意义的。
| 导演: 萨蒂亚吉特·雷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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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病人一直在发热,甘加查兰给他诊断之后,悄悄说了一句:“愚蠢的农民。”当外村有人因为家里患了霍乱寻求他帮助的时候,先他问妻子到底有多少收入,而霍乱似乎是他行医过程中遇到的新问题,他在里屋查阅书籍,临时抱佛脚般告诉他如何调制药物,而那一场驱邪的仪式更具有等级意义,甘加查兰一边吹螺,一边摇铃,紧闭双眼,村民们围在一起,然后他点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油水撒向每一个人。他是这场仪式的中心,就像在等级制度中他站在最高处,以一种无可怀疑的权威形象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战争似乎越来越近,在回家的路上,甘加查兰看到邻村一个69岁的老人向他讨要吃的东西,他给了他一些大米,一些扁豆,这是一种施舍,就像为孩子们讲授知识,为病人提供医疗服务一样,作为一个婆罗门,他以俯瞰的方式左右着村民们的生活。而这样的方式其实是让他游离在他们之外,所以当战争的浓云慢慢影响生活的时候,甘加查兰似乎还以为和自己的生活无关,还极力维护自己的贵族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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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雷声》电影海报 |
虽为婆罗门,似乎甘加查兰对于钱财看得很重,对于要创建的学校,村民们提出学习的费用,他说,尽你们所能给我。尽其所能,就是要用最大的能力提供费用,而当那个69岁的老人终于找到他家寻求帮助的时候,他问他有没有钱,老人问,还需要付钱?甘加查兰很直截了当地回答:当然。而且他还在妻子面前说,他不给钱,我们不能施舍给他。所以在老人无奈而渴求帮助的目光中,他甚至要把他赶出去。“我从来不知道前买不到什么。”甘加查兰这样说,实际上,作为一个婆罗门,除了有着和别人不同的地位,也还有超出一般家庭的经济收入,所以在特权和金钱世界里,他几乎不知道会有一种叫做战争的东西会降临。
而几乎整个村子,都不知道什么是战争。那几架从天空飞过的飞机,对于村民来说,是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甚至那些女人们还在欢呼:“太漂亮了,像鸟群。”鸟群和飞机,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意象,同为飞翔,一种是和谐与美丽,而另一种则是破坏和侵略,而把飞机美化为一种鸟,意味着村民们对于战争的惘然无知,甚至当甘加查兰给自己妻子介绍飞机,也完全是从知识的角度加以阐释。就在自己的头顶,这是无可逃避的战争信号,而那个讨要食物的老人,则是生动地将他们的生活带向一种被迫改变的状态中。
战争的信息,终于出现在村民们的讨论中,德国和日本开始侵略,日本侵占了缅甸和新加坡,然后切断了大米的运输线路,这是宏观意义上的战争,但是当这场战争真的以破坏的方式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跌进了深渊里,一步一步拖向残酷和死亡。作为贵族的甘加查兰,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的生活会被打乱,对于战争他甚至以为“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村里卖米的老板也认为,自己粮仓里的米足够村民们吃了,不同担心战争会影响生活。像鸟群一样的飞机让他们在误解的诗意里,殷实的粮仓让他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就像甘加查兰对于自己的身份的自信把握,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而实际上,一切都在改变,都在破坏,都在毁灭。
由于供给通道被切断,粮食终于越来越紧俏,起先是大家排队购米,而后来要米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发生了抢购大米的事件,有人趁不备抱走了大袋大米,米市开始混乱,而前去购米从来不排队的甘加查兰突然发现一切都改变了,抢米的人从他面前逃过,而他自己则被人推倒在地——这是第一次被人推到,对于他来说,不仅意味着没有买到一粒米,也意味着自己的贵族身份在混乱中已经失去了意义,也意味着所谓的等级开始瓦解。从买不到米,到无米可买,现实一次次地打几着他,而当妻子劝他去村里舂米的地方赚点钱换点米,他的回答是,我不去从事这些低级的工作,婆罗门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
身份成为尊严的一种庇护,但是身份却也让他陷入在尴尬中,没有米可买,又不肯做低贱的事,当有人告诉他外村可以买到米,他只身一人前往,但是在那个叫戈什的地方,战争年代他们的规定是:不卖米,即使有现钱也不行。但是当他们听说他是婆罗门的时候,答应给他提供米饭,但是只给他一个人。甘加查兰终于屈从了这个规定,但是当他吃着鱼和米饭,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只想着我,却不为自己。”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内疚,这是一种自责,但是面对丰盛的饭菜,他也终于将它们吃光,对于他来说,所谓的尊严,所谓的身份,所谓的爱和取舍,在饥饿面前,都化成了泡影。
而这也是一种强烈的对比,甘加查兰身为婆罗门,处处彰显的是自己的身份,处处营造的是一种等级,但是自己美丽的妻子,却有着一颗关心所有人的善良之心,当甘加查兰因为老人没有钱而要赶他出自己家门的时候,是妻子阻拦了他,并给老人提供食物,提供睡觉的地方;而当甘加查兰在外村享用米饭的时候,她却和邻居们跋山涉水去踩树叶、蜗牛,以及挖地瓜,希望全家能度过危机。这种善良是对于甘加查兰傲慢的对比,比起丈夫的特权和身份优势,她的善良其实更具普世意义。但是在战争时代,这种普世却也是一种讽刺。和邻居去寻找食物,当一丛荆棘扯破裙子的时候,后面的那个不速之客将她按倒在地,欲实施强奸,幸亏邻居听到了她的求救声,才将她从歹徒的手中救了出来,实际上,在这种危难时刻,保护机制和力量是缺失的,婆罗门作为一种等级,起到的是宗教和种姓的保护意义,但是甘加查兰屈从讨饭,妻子差点被人强暴,无不是对那个时代政府保护缺失的一种讽喻。
这就是战争,当一切的等级瓦解,当一切的尊严抹杀,当一切的资源匮乏,当一切的困难降临,这个昔日宁静、和谐的村子,就只有饥饿的村民,而村道上也到处是从外村来这里讨饭的妇女儿童。他们瘦削的脸,他们无光的眼睛,他们蹒跚的脚步,他们濒死的神态,都在显示着战争的巨大破坏力,虽然在村子里只能看见那一架架飞过的飞机,没有枪炮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呼喊声,但是战争的阴影却笼罩着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邻居在夜晚回家的路上被人抢了包并被打成了重伤;那个曾在村里住过的漂亮女人莫萨,再次回到村里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力气行走了,她到在了大树底下,甘加查兰的妻子看到为她送去了食物和水,但是睁大眼睛的莫萨只是看了一眼,便再没有闭上眼睛而告别了这个世界;当她死去之后,躲在一旁的小孩子快速拿走了那为她准备的米饭和食物。而那个邻居的女人,正是因为需要充饥的米,她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身体给了觊觎已久的那个烧伤丑男,那一面土墙后面,那一个破窑里面,终于用肉体换来了粮食,而最后,当女人终于离开这个村子,和丑男前往城市的时候,对于她来说,就是对于尊严的放弃,对于责任的舍弃,在巨大的生存问题里,她终于选择了卑微地活着。
这是战争造成的灾难,这是将生存推向最低处的灾难,这是抹杀了一切等级的灾难,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婆罗门还是地位低下的村民,不管是有知识的人还是没有知识的农民,不管是有着善良的心的妻子还是最后悔悟的丈夫,在平等的生存状态中,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我们生活在一个可怕的时代。”1943年的大饥荒,直接导致了500万人死亡,而他们只是这个庞大数字里的缩影。这是平等的灾难,这是平等的生存,而当一切变成死亡的时候,唯有那两只美丽的蝴蝶还在扇动着翅膀,它们或许是这个残酷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停驻、飞翔,在田园世界里书写最后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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