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5《库布里克谈库布里克》:对话与自述
无论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盒子》还是《回忆库布里克》,纪录片对斯坦利·库布里克的还原都是通过他说而展开的,库布里克是一个言说的中心,但是他自己几乎不发生,这个后期和媒体关系紧张甚至被解读为“隐居怪人”的电影人,到死都没有澄清这些误解,甚至于对库布里克来说,沉默就是最好的言说,“没人能成为库布里克的密友”。但是在格雷戈瑞·门罗的这部纪录片里,库布里克还是发声了,而且Kubrick by Kubrick构成了一种自我评说的结构,甚至形成了颇为罕见的“自我对话”。
导演: 格雷戈瑞·门罗 |
实际上,这并不是库布里克主动发声澄清外界的误解,格雷戈瑞·门罗让库布里克发声,是因为有人让他打破了沉默。电影第一个镜头就是摄影机开机,然后是各大电视台播报1999年库布里克去世的消息,之后则是他的亲朋好友对他的回忆和缅怀。如此,电影之开场构筑的就是一个完全处在“他说”世界里的库布里克,它和真实的库布里克隔着一段距离。在他说之后,则是关于对话的开始,在库布里克生前,曾接受了法国人米歇尔·西蒙的采访,而且采访时间前后长达十年,为什么库布里克会打破不接受媒体采访的禁忌?因为在1968年的时候,米歇尔·西蒙发表了一片关于库布里克电影的研究文章,库布里克读到了这篇登载在《法国快报》上的评论,这是法国媒体第一篇关于库布里克的文章,或者他被西蒙其中的观点吸引,于是他同意在纽约和西蒙见面,从此拉开了他们长达十年的对话。
从他说到对话,这是库布里克向外界打破沉默的做法,但是西蒙对他的采访也只是停留在对话状态,因为话题是由西蒙提起,问题是由西蒙设计,库布里克只是作为一个回答者,在某种程度上西蒙作为引导者组织了对话,库布里克的回答当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述,更不是Kubrick by Kubrick的自我对话,但是这其中却能发现库布里克对电影非常有洞察力的观点,而这些观点或许有限组成了库布里克的“自述”:关于战争,关于创作,关于电影,关于人性……诸如此类的话题,库布里克在西蒙的引导下,也激发了他的表达欲,由此,这些话题也成为了理解库布里克和他电影的另一把钥匙——兹整理访谈内容,从中可以窥见另一个库布里克:
格雷戈瑞·门罗:首先关于采访本身的,因为你似乎越来越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电影了。
斯坦利·库布里克:我从来都没觉得谈论自己电影中的电影美学有什么意义,我也并不喜欢接受采访。
格雷戈瑞·门罗:人们总觉得有必要对电影的意图做出一些诙谐又精彩的总结,比如《奇爱博士》,你可以谈论核战争的问题,《2001:太空漫游》则是讨论外太空智慧,《发条橙》是关于暴力的。
斯坦利·库布里克:我是说,我不知道是什么驱动我拍每一部电影的,而且我意识到我自己的思考过程是很难定义的。如果要说只是把什么故事拍成电影,到最后(电影)就会变成很难定义的东西。如果别人写了一个故事,你有了一个很棒的阅读初体验,在你读完第一遍之后,你就永远无法再次拥有那种体验,那种对其叙事的判断以及某段故事打动你的兴奋感。
格雷戈瑞·门罗:你喜爱积累信息、查阅资料的习惯人尽皆知,我想问的是,这会让你感到兴奋吗?有一种当记者或者侦探的感觉吗?
斯坦利·库布里克:确实有一点像侦探在搜集线索。在拍《巴里·林登》时,我创建了一个有上千幅绘画作品的图片文档,我感觉自己差不多破坏了所有能在书店买到的艺术书,因为我把书页撕下来分类整理。电影里的那些服装全是按照绘画仿制的,我是说,没有一件服装是所谓“设计”出来的。
格雷戈瑞·门罗:你同意虚构的东西越多就越真实的说法吗?电影需要非常真实才能制造虚幻?
斯坦利·库布里克:嗯,我总是被呈现出有意思的视觉可能性的事物所吸引,但那不会是唯一原因。而且任何故事的一部分任务,就是为了让你相信你所看到的。所以说,营造出一种现实主义的氛围,尤其当它并不是在当前时代背景下时是基本的、必要的。
格雷戈瑞·门罗:在你的电影中会有一种感觉,即真实的世界不只是一个舞台,更是一场战争。
斯坦利·库布里克:因为人们一直在战斗,一部小说必须要有冲突,如果故事里出现没有任何矛盾,从定义上来看,这都不能算是个故事。
格雷戈瑞·门罗:那演员呢?你是怎么指导演员的?你会和他们进行很多交流吗?你会让他们自己去感受还是会讲解给他们听?
斯坦利·库布里克:首先,我们会大概讨论一下角色,然后讨论场景,以及和角色讨论在某个场景里的真实感受,然后就到了很可怕的环节,就是在你要拍摄的地方,实地排练一个场景,这从来都是充满意外的,永远和你想得会不一样。剧本一般都会或多或少地改动,然后就到了一个很现实又很有意思的阶段,而到了这个节点之后,就变得相对轻松一些了。
格雷戈瑞·门罗:你是否认为战争片的问题就是要尽全力不将观众引导到战争中,不要给予他们一种间接的战争体验?但这难道不是一个导演的道德问题?
斯坦利·库布里克:当你在读战争幸存者的回忆录时,很多人在回忆那段时光时,会觉得那是他们生命里最伟大的时刻,所以显然,战争一定在某一方面是真正鼓舞人心和让人振奋的,以及这期间的战友情、忠诚感和勇气等等,参与其中的人回想起来,是会受到触动的。
格雷戈瑞·门罗:我认为你是一个创新者,我的意思是,你非常喜欢解构事物,但同时,你非常在意传统。
斯坦利·库布里克:我认为总结二十世纪艺术的失败,其中之一就是所有艺术形式都有一种对独创性的偏执,创新意味着将艺术向前推,但不是抛弃经典的形式,抛弃你所运用的艺术形式。我认为真正的艺术大爆发会在有人能终于解放叙事结构时到来。
关于《恐惧与欲望》:我和我认识的一个诗人创作了傲慢、轻率的剧本,那时我们觉得自己是天才,但这部电影完成度很低,不过至少有一些野心在里面。
关于《发条橙》的邪恶论:那与荣格学派的二元论相左,也就是利他和协作与排他和激进之间的对立。人们往往看不到自己的阴暗面,并且试图将恶具体化,人们只会认为自己是善的,而视其他人是软弱的或是邪恶的。我的意思是,人们总是无法真正直面阴暗面,对于艾利克斯来说,他一定清楚自己的二元性,清楚自己的弱点,这样才能成为正派的人,或是阻止最糟糕的人格和社会恶习的出现。
关于《发条橙》案的庭审:我认为这部电影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为它所表达的正是人类选择的自由,这远比媒体和公众议论的那些耸人听闻的元素来得重要,除了那群试图证明《发条橙》是部邪恶电影的人,没有人相信有人会站在艾利克斯那一边。这只是在讲故事,所以才会从艾利克斯的感受和角度去表现这个人物。但是,在赏析电影的过程中,你可以认为电影表现出对艾利克斯的同情,但鉴于这是一出带有讽刺性的故事,而讽刺的本质,就是用阐述真相的方式来阐述真相的反面。我不认为任何有学识的人,甚至是普通人会觉得,你真的把艾利克斯当作英雄,这可能正是原著吸引我的地方,它描写了一个拥有奇怪二元性的人物,他有纯粹的恶,但又因为他的恶只是在潜意识的状态展现,这会让你产生警觉,反思自己人格中与他相似的部分。邪恶和正义的角色之中 人们通常更会被前者吸引,我想到了弥尔顿,因此《失乐园》会更加有趣。(格雷戈瑞·门罗插话:“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主。”)
关于导演:导演一部电影,如果想把它做好并不总是有趣的,因为你处在和他人的持续冲突中,如果你想把它做对,如果你很在乎它,这就绝对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它有时让人感到极大的满足,但也很辛苦,而且每个人都会有许多焦虑。
关于“奇迹”:把一个好故事拍成电影是一个奇迹,而创造奇迹非常困难。
关于死亡:有人发给我一篇写施尼茨勒的文章,他的死非常美好,他坐在那里,敲着打字机,他起来把这页纸给隔壁房间的人,然后就这样,跌倒在地,人生结束了。他没有生病,他就是工作,然后死亡。
《库布里克谈库布里克》电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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