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5《毁灭,她说》:以及被毁灭
毁灭,逗号,她说——说文解字于片名:“毁灭”来自于她说的话,第三人称,单数,毁灭是一个人的毁灭,是一个人被毁灭;而且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述说,毁灭以及被毁灭和一个女人有关;毁灭,但是没有终结,逗号保留了继续的可能,转折的可能,以及否定的可能,当然,也有继续毁灭的可能;“毁灭,她说”,她在说,但是仅仅是说?不涉及行动的说?被推向深渊而无奈的说?那么在第三人称单数的她之外,在毁灭之外,在说之外,玛格丽特·杜拉斯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世界?
根据自己的短篇小说改编,从文字叙事到电影叙事,玛格丽特·杜拉斯无疑进行了一种文本的转换,逃逸出词语的界限,画面带来的甚至比文字本身还要广阔的天地:在旅馆里,在旅馆外面的花园里,在花园的网球场外,在花园和网球场更远的森林里,这是地理空间在文字之外的突围,虽然一切都在有边界的画面里,但是无论是室内的旅馆,还是室外的花园,都产生了一种画面特有的纵深感,它们完全溢出了镜头本身,并以某种诱惑的方式走向未知;还有网球场,击打网球的声音总是若隐若现传来,但是在网球场被隐藏在深处的时候,打网球的人是在不在场时的在场;更有森林,那个不断被提及的森林,那个没有人真正走进的森林,那个危险的森林,它更是神秘的所在。
旅馆、花园、网球场和森林,从里到外,从近到远,从具象到抽象,从看见到被议论,地理空间本身就是一种可能的解构。还有被呈现出来的时间,或者是白天,或者是夜晚,或者是黄昏,但都缺少时间的标志,草坪上的光线暗了下去,又突然亮了起来,后来又暗了下去,伴随着两个人的站立,伴随着对话的继续和停滞而发生变化,它是时间,但又是对时间的逃逸。于是时空变成了一种模糊和抽象的存在:一开始传来的声音,“我们在何处?”回答是:“比如在要一家旅馆里。”又问:“现在几点了?”回答是:“我不知道,那并不重要。”在何处?几点了?当问题被提出,它们期待的是回答,回答才是对空间和时间的确认,但是回答却制造了另一种未知,因为空间是假设,因为时间不重要。
只是声音,只有对话,只有问题和回答本身,它们都在能指的层面上滑动,从来不抵达所指。但是问和答发生了,在两个女人之间发生,声音和画面组成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电影叙事。声音在画面之外,声音却在画面的内部,画外音其实已经进入到了画内场景中,即使是一种声画分离,叙事也可以将两者结合起来,只是它们之间不再是一种对应,就像问和答,总是游离在真实和虚构、探寻和未知之间。接着人物出场了,看得见的人物,画面中的人物,说话的人物,行走的人物,当然他们也是确定的人物:在这家旅馆里,是总是护着身体的阿丽莎,是阿丽莎“三天后就结婚两周年”的丈夫托尔,是和托尔一起聊天的斯坦,是说自己是犹太人的斯坦,三个人,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以及女人和男人,他们出场,他们说话,但是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是怎样的人物?还有一个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她也有具体的名字,伊丽莎白·维耶纳芙,斯坦拿着那本本子还在念着关于伊丽莎白的个人信息:“一九三一年生于格雷洛布,无业,法国人,住在格勒诺布尔,七月二日抵达本店……”当然他还读到了托尔的信息:“马克斯·托尔,一九二九年生于巴黎,教授,法国人,居住在巴黎,七月四日抵达本店……”
导演: 玛格丽特·杜拉斯 |
出生于格雷洛布的伊丽莎白,比她年长两岁的托尔,隔了两天入住的客人,这些都是具体的呈现,加上斯坦介绍自己是犹太人,加上阿丽莎是斯坦的妻子,一切都是确切的,但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并不打算沿着这个确切的方向叙述一个故事,她故意用具像解构具象,用影像拆解影像,让人物也和时间、空间一样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成为一种概念的衍化。阿丽莎在说,阿丽莎在问,托尔在说,托尔在答,斯坦在说,斯坦在答,在这个三个人相关的可能故事里,叙说成为了最关键也是最常见的表达方式,但是答非所问、并不具有指涉关系的对话反复出现,阿丽莎和斯坦在一起的时候,阿丽莎说:“我们总是在做爱。”斯坦说:“是沉默把你们赶上了床……”我们和你们似乎是有明确指向的,但是阿丽莎却说起了“他”,“他对我隐瞒了什么?”斯坦也说起了他:“他很爱你。”他是托尔?但是当斯坦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阿丽莎和斯坦也在说着“他”,仿佛眼前的托尔根本不存在,而托尔也在说,说着“他”,一个反身于自己的“他”,却不再是“我”。
我是他,你是他,或者我是你,他是我,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被混淆在一起,它再不是指涉,再不是对话,再不是沟通,只是一句话被说出,句子只是句子本身,而这种说话的本体取消了所谓的主体,成为了“毁灭,她说”的“元句子”。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初设的关系被逐渐解构:阿丽莎是托尔的妻子,但是为什么阿丽莎总是和斯坦在一起,他们面对面,他们手拉手,他们拥抱,他们依靠,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专注地看着他;甚至在托尔面前他们也表现得很亲密,而托尔不生气,他也允许这种关系的存在,甚至也将之命名为爱。丈夫和情人,平静地坐着聊天,或者和阿丽莎在一起,这是一种去除了道德的关系?无疑玛格丽特·杜拉斯从来没有想让道德评判成为自己的立场。但是在这样的关系里,带来的并不是和谐,它实际上构成了男人/女人的性别视角,而这种性别视角在伊丽莎白的出现中得到了具体体现。
一个信息完全公开的女人,仿佛是和他们三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但是正如托尔所说,他一直对她感兴趣,斯坦念出的信息他们也是一种并置的关系,所以伊丽莎白更像是托尔的一种关注对象,由此关于她的故事在这种关注中成为了客体。一个女人,一个独自一人住在旅馆的女人,她的存在必将引出原因:她说自己是来疗养的,一次难产,孩子死了,医生建议她来热闹的地方;她说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虽然难产了,但是女儿安妮塔很可爱;但有时候也很粗鲁,所以丈夫经常骂她……伊丽莎白在叙说,在她的故事里有丈夫,有孩子,有医生,而他们构成了她来这里的原因。但是这只是她叙说的原因,在她进入三个人的视野,当她和他们一起聊天打牌,故事似乎被一层层剥开:在从44分到52分的长镜头里,玛格丽特·杜拉斯只对准拿着扑克牌的伊丽莎白,她一开始是不安,是和他们保持距离,但是说到了出生地格雷洛布,说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北方”,又开始说起自己的意大利之行,伊丽莎白开始放松,脸上也出现了微笑,而斯坦说:“维耶纳芙,伊丽莎白,十八岁时叫维耶纳芙……”伊丽莎白像是享受着这种命名。
《毁灭,她说》电影海报
但是,当丈夫来接她,伊丽莎白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她成了他叙说的对象:“她是一个无法忍受孤独的人,来这里是她一个人的决定。”以及那足以令女人崩溃的难产,丈夫说,“医生没有死,是孩子死了。”强调孩子其实在强调医生,而话外之音里是伊丽莎白和医生之家的暧昧关系。在丈夫说起伊丽莎白的故事的时候,伊丽莎白离开了,这像是一种逃离,但是她又回来了,在丈夫建议她再留一天的时候,她却拒绝了,于是伊丽莎白跟着丈夫离开了旅馆。逃离后回来,随他而离开,这是属于伊丽莎白的行为,她似乎永远处在男性的观望和议论中,处在被控制的命运里,最后出现的丈夫是男性的代表,他让伊丽莎白成为一个客体。
但是这种客体化的存在并不只是伊丽莎白的命运,她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和死亡相连又难以逃出控制的对象,“毁灭,她说”也是她的一种状态。但是这个背景提供的毁灭却属于阿丽莎:阿丽莎一样有丈夫,一样和斯坦是情人,一样有着18岁的美好,身为托尔的学生而成为他的妻子,这也是一个无法逃离的男性欲望对象,托尔说:“在这里总有什么在烦扰着我,刺激着我,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我并没有尝试去了解,你明白,我没有尝试,也许同古老的欲望有关,那些儿童时期的梦境……”而在面对经历了难产的伊丽莎白,阿丽莎说,无论是谁经历了这一切的女人都会崩溃,而实际上她自己就处在崩溃中,“ 我是个容易害怕的人,害怕被遗弃,害怕爱,害怕暴力、数字,害怕未知的事,饥饿,贫穷,真相……”而且她对伊丽莎白说:“您是我的一部分,您脆弱的身体是我的一部分……”站在镜子前面,阿丽莎和伊丽莎白构建了镜像关系,“我们很像……”
也许坚强的伊丽莎白对于很像的阿丽莎来说,是逃逸命运的出口,但是伊丽莎白最后的离开,这样的出口又被封锁住了,在最后托尔和斯坦对话中,阿丽莎更是成为了一处看不见的阴影:托尔说:“也许我们不该卷入整个事件。”斯坦说:“你的欲望,或者通过阿丽莎的死亡,我们现在没有选择。”谈到了死亡,斯坦说:“阿丽莎现在睡得很香。”而实际上阿丽莎早就是一个死亡的意象,“我遇见过一个女人,她肯定死了。”在一开始斯坦和托尔的谈话中,阿丽莎就“肯定死了”,而死亡为何发生?“她的梦无法选择,她的力量也无法变得强大而自由……”走出去是空空的天空,斯坦问托尔:“阿丽莎几岁?”托尔回答:“18岁,我是在18岁认识她的……”
在阴暗处的阿丽莎,靠在桌子上的阿丽莎,沉默的阿丽莎,就是已经死去的阿丽莎,就是满足了欲望的阿丽莎,就是只在18岁活着的阿丽莎。所以,伊丽莎白或者就是阿丽莎,经历了疼痛的阿丽莎,成为了对象的阿丽莎,以及被毁灭的阿丽莎。“毁灭,她说”,她在说着毁灭,毁灭却已经变成了行动,她害怕毁灭,她却早已经在客体化中变成了被毁灭的对象——于是这个毁灭的寓言在影像化的分离、异化中又回归到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笔下,就像伊丽莎白的丈夫问他们为什么对“她”感兴趣,她是伊丽莎白,她也是阿丽莎,斯坦的回答是:“文学的原因。”丈夫于是说:“那就是说她是小说中的角色?”是的,一个完美的角色,一个被毁灭的角色:
他们是些已经彻底毁灭了的人,然而即便如此,他们非但没远离不幸的疤痕,反而将自己内心所带有的腐蚀、倾颓或永无休止地朝死亡迈进当成自己唯一的纪念,不占有、非特定、无边无际的爱温柔地解放了他们,以吸引别人注意:他们因为这一切而得到解放,他们从那位少女处所接收到的那句话语,唯有她,带着完美的真相,才能说出来的那句话:毁灭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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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千千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