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9 《工人阶级上天堂》:被阉割的断指现实
机器已经启动,零件正在加工,工人们按照节奏进入自己的岗位,一切似乎新的运转,可是车间的那面墙上,分明画着那一只巨大的拳头,力量、拼搏,是工人团结的符号,而拳头不是握在一起,那一根粗壮的手指伸出来,方向:向下,向下是一种讽刺,是一种抵抗,是一种羞辱。拳头和手指,团结和抗击,就在这一只手上,是对立的身体符号,呈现着其矛盾的现实境况,拳头会团结谁?手指会指向哪里?一幅画是无声的宣言,也是沉默的生存。
拳头或者曾经是“优秀工人”马萨在机器生产面前的力量象征,作为BAN工厂里的一线工人,马萨当站在机器面前的时候,她就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开动机器,当听到机器响起,当看见轮轴转动,他就会有一种兴奋感,然后扭动脖子,转动腰身,踩起双脚,就像是一场舞蹈,而他就是一个进入现场的舞者。15年的工作经历,对于马萨来说,他其实就已经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每个月25000里拉的计件工资,是全厂的优秀代表,在他面前之后机器,只有零件,只有生产,甚至当两个年轻人成为学徒的时候,他也不去在乎他们的名字,他只要他们掌握这一种节奏,只要进入到兴奋的状态,所以在机器的世界里,一切其他的背景都可以忽略。
| 导演: 埃里奥·贝多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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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是生活的象征,床上有性,有爱,有抚摸,有温暖,而当机器取代那一张床,其实只有冷冰冰的零件,只有机械式转动的轮轴,只有掩盖声音的转动声,甚至当死亡也必须发生在机器旁的时候,意味着对于正常生活的解构,是的,在车间里,并不都是像马萨一样的优秀工人,有人因为没有戴帽子而被批评,有人因为生产时坐着而被咒骂,而他们在机器生产中,已经弄坏了自己的身体,那个患前列腺毛病的老人,总是在机器旁休息,终于被被工厂的领头发现,而对他的批评就是忽视小便的次数,把握机器的节奏。
而其实,对于马萨来说,身体在机器的运转中也出现了问题,他回家在床上的时候,根本无法入睡,嘴巴里喃喃自语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溃疡、腰酸、头痛,都一步步影响着他的生活,而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日渐冷淡,妻子的手伸过来抚摸他并且希望他去看医生,他或者才能感受到一点的安慰。但是,这只是马萨的一种逃避,而当他回到工厂,回到车间的时候,甚至和女工调情,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女工的大腿:“天堂在这里。”这是一根手指的暗语,当身体变成机器的一部分,一根手指指向的其实不是性爱,不是欲望,而是机器式的操纵。在那个废弃的仓库里,和女人在车上满足欲望的时候,他就希望睡在一张床上,那里有迷你的酒,有无法遏制的激情,而当脱了衣服,当进入那个天堂的时候,却是女人喊出的痛,却是没有暖气的冷。匆匆完事,就像是在机器式的流水线上,体会不到快感,体会不到温情,当然,也体会不到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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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阶级上天堂》电影海报 |
机器身体化,实际上必然走向另一种现实,那就是身体机器化,要死在机器旁,在车上做爱,都是走向这一异化的象征,而当身体机器化之后,它无法逃避的就是身体如机器一样发生故障,如机器一样发生事故,而那时候,身体就已经被阉割了。当那种熟悉的隆隆声响起,当那亲切的节奏传来,马萨一样进入到兴奋的生产状态中,可是在操作中,自己的手指却不小心带入了轮轴,然后被切断,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根手指脱离了身体,在机器上像是一个零件,而这是一个令人疼痛的零件,一个带血的零件,事故发生之后,当工人们开始恐慌大喊的时候,马萨却还是安慰道:“没事的。”
完全是一个麻木的人,像机器一样,那种疼痛的感觉,那种流血的恐惧,似乎都和自己无关。但是,麻木之后却真正警醒,是的,当一个拥有力量的手再次伸出,再次握成拳头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回那根手指,却是一个缺失的身体,而在这种缺失面前,机器身体化的感情终于变成了身体机器化的恐怖,而这个优秀的工人也第一次站在了厂门外那些高喊着罢工的学生队伍中。曾经,马萨从家里到工厂,他都是以一名工人的身份进入工厂,而门外拿着高音喇叭的罢工呼吁者对他来说,是旁观者。“我们需要更少的工作,更多的钱。”“计件制工作是最大的祸害。”“工厂是监狱,我们是奴隶。”他们喊出了工人的心声,而更多的工人也加入了队伍,但是直到马萨被切掉了手指,才发现自己成了他们的一份子,成了在机器面前被压榨的像一条狗。
马萨加入他们的队伍,不仅是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可以自如地在机器面前生产,因为他的生产量下降了7%,而且他被开除了,“你们砍掉了我的时间,也砍掉了我的手指。”手指可以操作机器,可以生产零件,而现在,在失去手指的情况下,他反而被剥夺了一个工人的身份。这是无情的现实,手指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当手指被切割,身体也被阉割了,所以马萨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终于看见了身体机器化之后无法逃脱的异化现实。在工厂里,他不再是“优秀工人”,不再可以领取比别人更多的计件工资,而且因为没有完成任务,他面临被罚款的处罚,“你们窃取了我的劳动成果,什么都要拿去,连手指也不放过。”所以他喊出了:“驱使,这是个地狱,我已成为一台机器,一个螺丝钉,一个螺母,一个传送带,一个水泵……”
终于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而他也在米里迪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曾经米里迪纳也是一个“优秀工人”,也是机器身体化的一个象征,但是现在,他却被住在铁丝网围住的疯人院里。每次马萨都要去那里看他,而给他带去的一样东西便是计件工资袋,这是一种隐喻,实际上,马萨就是把他看成自己的榜样,一个优秀工人的前辈,和那些机器,那个工厂,还有千丝万缕无法割舍的感情。而其实,这种感情只不过是令人疯狂的刺激物,当马萨断了手指,再次看望他的时候,米里迪纳对他说:“我们在那里制造了什么?几万个零件?而现在,他们不让我离开,我真想杀了他们。”
疯了的优秀工人,断指的优秀工人,他们都是一个象征,但却是身体被阉割的象征。疯人院其实和车间一样,都是异化的标准现场,而对于马萨来说,身体的被阉割还充分表现在他的感情生活里,以前和妻子,和儿子,似乎都有那鞋温情在,甚至在性爱上,马萨说,有时候一个晚上三次,但是当在车子上感觉到痛和冷,当在床上感觉到痛苦和恐惧,他的欲望也早就被阉割了,那一根竖起的手指就是性器官的符号,而当机器切割了这个象征物的时候,现实就是:“我的阴茎迟钝了。”再不能进入妻子的身体,再不能抵达女工的私处,一根被切割的手指,一个被阉割的身体。
离开了机器流水线,告别了身体里的欲望,失去了一个拳头的力量,马萨终于站在了工厂门外,站在铁栏之外,加入到罢工的浪潮里。他和他们一起喊:“我们的疯狂是我们拥有太少,他们的疯狂是他们拥有太多。”罢工、斗争,甚至破坏和革命,不是为了一根手指,而是为了阶级斗争,所以实际上这是一个和机器生产对立的现实,是解放被奴役生活的力量,所以他们抛弃了工厂工会的那种温和式的调解,走向暴力的一端。他们拦住工程师的车辆,把车里的人强硬拉下来,然后防火烧毁了车;而当一种秩序被破坏的时候,警察便成为和革命者对立的镇压力量,有人受伤,有人被捕,有人被解雇。
罢工、争斗、革命,以及暴力,是马萨失去手指失去工作之后的一种极端行为,而这种极端是不是一定会走向胜利?似乎太过于乐观,当冲突发生之后,当人员受伤之后,马萨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家里,家变成了革命的庇护所,而妻子看到这一切,愤怒地带着儿子离开了家,一个是愤然离去,一个是尽力挽留,当两个人拉着儿子的手,处于中间的儿子似乎正成为他们矛盾的牺牲品,扯坏了衣服,伤害了感情,甚至弄痛了身体,而这也像是这场斗争中角力的两种力量,是像工会一样坚持温和调解,还是像学生一样走暴力路线?而对于马萨来说,现实摆在那里,妻子和儿子离开,而自己依然无法走进工厂,无法维持生存。而当那些逃犯终于离开他家,他去寻找他们的头目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这是你个人的遭遇,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群体。”
个体,其实就是群体,但是激进的学生运动对于权力的破坏和个人对于利益的争取却并不在一条路上,而实际上,加入罢工的行列,参与破坏的行为,并非是马萨真正觉醒的标志。是的,他看见了被阉割的身体,看见了异化的生活,但是对于他来说,未来却是渺茫的,甚至在这样的现实里,不管马萨是觉醒还是不觉醒,他都变成了一个“手指缺失的白痴”,一个身体被阉割的象征,一个陷入理想和现实困境的“迷惘的工人”。所以,最后在工会的努力下,计件工资制被取消,那些被解雇的工人回到了厂里,而他也被允许回去工作,但是对于马萨来说,却并不是一种胜利,他所要面对的依然是“身体机器化”的现实。
再一次来到疯人院,再一次看望米里迪纳,但是这个老人却劝他返回工厂,然后站起来,面对着那面墙,用力捶打着,嘴里喊着:“打倒这面墙,打倒这面墙。”墙是坚固的,是一种阻隔,是一种封闭,里面是疯子外面是革命者,里面是象征外面是现实,而那一个拳头如何推到这面墙?终于马萨也变得疯狂,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他说到了邮票和花瓶,说到了奖品和餐具,说到了坏运气和神奇的时刻,说到了博物馆和漂亮的包,而打来那个厨,里面贴着的是一张斯大林的画像——一个巨大的象征,隐藏在黑暗中,而当被打开的时候,却是另一次的疯癫。
马萨还是回到了工厂,回到了车间,回到了机器身边,回到装配线上,他还是在那里歌唱,但已经变得疯狂:“我回到那里做事,我死了吗?我被活埋了吗?一堵墙,一堵墙后面是天堂……”天堂里有什么?马萨说,天堂后面是雾,是尘埃,这是被遮挡的天堂,这是被想象的天堂,甚至,这是一个再没有欲望的天堂,因为,那根手指已经永远被机器切割了,离开了身体,在那面墙上成为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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