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9《陇上春色》：土地不该沉默
没有找到伊利亚·卡赞对这部电影直接的评语，据说他曾说这是一部唯一感到“羞愧”的作品，为什么这一部着眼于美国西部开拓历史的电影，在123分钟的长篇叙事中，卡赞却认为并不成功？也许就像这一片从大平原蔓延至落基山脉、覆盖了整个西部的土地一样，它的广阔，它的旷远，不是让人看到它背后波澜壮阔的历史，反而让卡赞迷失了。
从1880年切入讲述这个故事，“The Sea of Grass”无疑是关于美国西部土地变迁的故事，而在电影的前半段时间，卡赞的确在用心编织这个和土地有关的大历史，他通过吉姆这一位上校对土地的态度引出这一段历史所呈现的土地矛盾。在吉姆婚后不久就遇到了一起官司，他驱逐了土地上的移民，理由是认为这些移民不自重，而替农民说话的钱伯伦认为他一手遮天，并且认为自己就是吉姆的天敌，于是关于土地直接转化为吉姆和钱伯伦之间的斗争。吉姆对于土地的态度在他带着新婚妻子露迪来到这片大草原的时候得以展现，马车带着他们奔驰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吉姆站在陇上，然后让露迪好好听听土地的声音，露迪只听到了大风吹来的声音，她说这里空旷而安静，仅此而已，在露迪看来，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土地，它所呈现的就是自然原貌，但是吉姆却说他从这些草中听到了水牛的声音，他告诉露迪，这片土地原来是印第安人的牧场，但是他们翻山越岭找到这里，然后从印第安人那里夺取了土地，于是它便成为了吉姆所拥有的土地。
从印第安人手里夺来的土地，这让这片土地带着某种血腥味，吉姆无疑是这片土地的开拓者，但是手上沾满了征服者的鲜血，吉姆的经历反映的就是初期美国西部大开发的那段历史，当他拥有了土地，便把这里称为“最棒的地方”，而且他认为这是天赐所在，“上帝让我保护好这块土地”，这就是征服者把自己说成天选之人的罪恶。如果说在得到土地所有权的问题上，展现的是吉姆为代表的征服者和印第安原住民之间的矛盾，那么在拥有这个“最棒的地方”之后，矛盾就转变为他们和字根弄之间的对抗。露迪来到这里之后认识了农民山姆和妻子赛琳娜，从圣路易斯大城市来到这里，山姆一家成为了露迪的朋友，她也经常去造访他们，在露迪看来，他们是平等的。但是吉姆却反对她这样做，更是阻止她和山姆一家交往，并且给山姆一家六个月时间“自力更生”，在那个暴风雨之夜，当吉姆农场的牛群冲入了山姆维持生计的土地，山姆拿起猎枪要驱赶牛群，却被吉姆农场里的人打伤，而怀孕的赛琳娜在暴风雪中营救丈夫却意外流产。
| 导演: 伊利亚·卡赞 |
那时的露迪也怀孕在身，她得知山姆一家的遭遇后却看望了他们，但是却被赛琳娜拒绝，而回到农场质问丈夫吉姆，吉姆却以“我失去了一些牛”的理由让那个晚上对山姆的袭击合理化。山姆作为自耕农，只拥有一小片土地，而吉姆却拥有整片的农场；山姆一家生活缺少保障，他们依靠土地也难以继日，而吉姆在农场积累了资本，也拥有成批的仆人；在暴风雪中，吉姆只是丢掉了几头牛，但是赛琳娜却失去了孩子……这就是在那个特定历史中所呈现的对立，它源于矛盾激发的土地问题，连露迪也看出了问题本质，她对吉姆的质疑是：“你把土地看得比在土地上的人更重要。”对于吉姆这一代的征服者来说，土地就是私有财产，土地就是自己的王国，土地就是上帝赐予的礼物。而这也构成了他和钱伯伦的真正矛盾，钱伯伦认为土地属于国家，那些移民的到来意味着他们要建设这片土地，所以按照《土地法》他们应该是土地的主人，所以钱伯伦作为律师，维护移民的利益，并努力成立联邦法院。
吉姆和钱伯伦的矛盾就是土地是私还是公的问题，这一问题构成了19世纪末的美国西部历史叙事，但是卡赞在展现了这一历史时期土地的矛盾之后，这条主线慢慢变成了副线，在讲述吉姆和露迪前后20年的故事中，土地问题只是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个背景，露迪第一次离开吉姆是因为赛琳娜一家的遭遇，是吉姆的偏执和好斗，而她去往丹佛遇到了钱伯伦，钱伯伦则告诉她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为这里的居民赢得更多的权利；后来露迪回到吉姆身边，但是吉姆对她产生了怀疑，之后又主动让露迪离开，露迪和莱德医生通信，她本来只想打听女儿和儿子的情况，莱德医生告诉她的是小镇的变化，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小镇也慢慢建设起来，“这里成了沃土”；两年后露迪再次回来，发现孩子们已经不认得她了，她第三次离开，而离开之后在和钱伯伦的通信中，土地问题又被提及，因为干旱农民们颗粒无收，很多人选择了离开，“这里不适合耕种……”土地从肥沃到干旱，小镇从热闹到沉寂，这是历史的变迁，但是钱伯伦依然在小镇上，意味着和吉姆之间的斗争还将持续，也意味着这一片陇上会遭遇更多的变故。
《作法自毙》电影海报
印第安原住民、土地争夺、自耕农、《土地法》……这些都构成了西部历史中的土地问题，在卡赞的电影中它提出的问题就是一个关于开发和占有的“土地伦理”，但显然，卡赞没有将小人物的故事置于大历史中，历史反而在最后变成了在信件中偶尔提及的背景，当历史慢慢退场，当土地开始沉默，电影完全变成了一幕家庭伦理戏：关于忠诚与背叛、离开和回来。开场就是露迪和吉姆的一场婚礼，但是露迪收到的却是吉姆乘坐火车迟到的电报，她苦笑了一下，而露迪的父亲也对她的“闪婚”提出了质疑，这就是电影最开始的婚姻，它以吉姆的缺席开始，而这种缺席似乎也隐藏着家庭变故的走向——露迪和吉姆之间爱情故事一样是缺席的，它直接进入到婚姻世界中，于是在123分钟的叙事中，卡赞完全将它变成了“缺席”的故事。
露迪随吉姆来到了西部世界，对于露迪来说，这片土地是陌生的，大地的沉默就是她所面对的“缺席”，于是深处荒漠的她和自耕农山姆一家有了来往，但是当赛琳娜被驱赶，无法理解吉姆行为的她离开了新墨西哥的这片土地，这是露迪的第一次离开，离开便意味这某种东西的缺席；在离开之后她在丹佛遇到了钱伯伦，在钱伯伦温情的安慰下，露迪把头靠向了钱伯伦，这便是露迪的背叛，在背叛中其实关于爱的唯一性也缺失了，这个背叛的故事甚至以孩子的降生构成了最后的悲剧；露迪认为自己还爱着吉姆，于是她回到吉姆身边，吉姆察觉出了异样，儿子布洛克出生后，吉姆和钱伯伦的矛盾看起来是关于土地的，实际上和露迪有关，面对固执的吉姆，露迪也终于承认了她和钱伯伦丹佛之行所发生的故事，这次吉姆赶走了她，露迪也无法带走孩子，这是母子分离的写照；露迪通过和莱德医生通信了解孩子的情况，她因为无法和孩子在一起而陷入悲苦，终于母性的勇气让她再次回来，但是让她更为寒心的则是逐渐长大的女儿和儿子已经认不出她，这或者也是他们在吉姆的教育下故意对她的遗忘，最后露迪再次离开；她通过和钱伯伦通信知道了孩子的成长，在这里缺席更为可怕，一方面是身为母亲的露迪因为对吉姆的背叛而取消了母亲的身份，另一方面钱伯伦在小镇上却无法和布洛克进行父子相认，对于布洛克来说，不仅母亲缺席，父亲也缺席了，他和别人打架，小镇上的人则在背后议论他的出生，这畸形的成长对于布洛克来说构成了人生的阴影，就像钱伯伦在信中写道的：“他已经越来越野，内心的狂野已经非常危险。”但是在这样的畸形环境中，吉姆却一改之前在土地问题上的独裁形象，在家庭上他尽职尽责，在妻子背叛之后依然把两个孩子养大，而且就像当初对露迪的承诺：“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来养……”似乎布洛克的不羁又在吉姆的关心和照顾中回归家庭。
所以卡赞在这个家庭伦理故事中，以宽容的态度化解矛盾，露迪虽然有过背叛的行为，但是她还是一次次回到丈夫身边，一次次表达了母性之爱；吉姆虽然固执而冷漠，但是在两个孩子面前依然是一个好父亲；布洛克狂放不羁，最后杀死了乔，自己则逃离了小镇，但是当吉姆找到布洛克，布洛克在临死前亲切地叫了一声“爸爸”——这是一个露迪背叛家庭所生下的孩子，这是真正的父亲隐藏在暗处的孩子，这是在吉姆的宽容中死去的孩子，也许他的死并不是悲剧，至少可以有限涂抹掉背叛的阴影，所以最后的卡赞构建了“陇上春色”，露迪第三次回到小镇，女儿莎拉接受了她，而吉姆也终于问出了一句“你还好吗”，于是三个人重归家庭，过去经历的一切就像是历史本身，变成了背景，在吉姆“你看起来一点没变”的温柔中，两个人再次面对月色中的大地，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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