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05 《望乡》:背向的无辜者
那些坟墓曾经毁于战火,现在却湮没在密林中,这是一种沉默的死亡,即使在远离了战火的时代,即使被史学家在田野调查中被发掘出来,对于那一段惨痛而悲苦的历史,也无法以面对的方式被看见——当三谷和工作人员从这片毁弃的森林中整理出那些木头做的墓碑的时候,当重新看见死去的妓女的名字的时候,所谓的历史也只是一个背向的记录,“他们背向日本,长眠于地下。”于祖国的方向相反,与回家的道路相反,这些从日本被贩卖到婆罗洲山打根的妓女,只能以客死他乡、长眠地下的方式成为时间中永远的沉默者。
但是,没有死去的阿崎婆,依然回家的阿崎婆,却也是像他们一样成为沉默者,沉默不是无话可说,不是三缄其口,而是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历史中找不到可以说话的权利。当三谷到山打根寻找那个曾经辉煌的八号妓院,当她走访九州天草的崎津町,湮没的过去已经不再说话,那些现代材质的建筑已经取代了这里的一切,那些正在改变的乡村已经遗忘了发生的故事。阿崎婆没有死,但是她已经像其他回来的妓女一样,对于那段经历讳莫如深。不是不想谈及,而是当自己的身体、当自己的心理被刻下了那个时代的印记,说与不说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但是当三谷真正走近她的时候,她才讲起了被湮没的历史,讲起了在“外国”的悲惨遭遇,讲起了不堪回首的生活。其实,活在现代的三谷,从未经历战火的三谷,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走访调查的是那些远赴南洋的“南洋姐”,以发掘史料的田野调查方式还原历史,让更多的人知道。知道的目的当然是启示后来者,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而在最后,当三谷告知阿崎婆自己的目的时,阿崎婆说:“别顾虑,你就写吧,只要真实。”真实的历史,真实的经历,真实的个体,阿崎婆所希望的只是在那些被重新发掘的历史中,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只有真实,她才可以在三谷面前回忆,才可以在书里说话。
| 导演: 熊井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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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的家,是一种无辜,父亲的死是一种无辜,母亲的改嫁是一种无辜,所有的无辜组成了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当有人欺骗她到“外国”能赚到钱的时候,一个少女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未来看成是一种黑暗,她甚至想到的是给家里每年寄钱,盖房子,让哥哥娶个媳妇。但是当那艘渔船载着他们离开故乡,离开亲人,他们其实迈向了这种背向的人生。懵懂的孩子,期望着用自己的付出改变生活,但是对于母亲、哥哥来说,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它再也没有返还的可能——母亲在挥手告别时大声哭泣,哥哥在山坡上用镰刀插进了自己的大腿,那一种哭泣,那一种痛苦,都是对于无辜者悲剧到来的注解,但是母亲和哥哥,本身也是无辜者,改嫁或者而被送到煤矿,他们也在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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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电影海报 |
而到了山打根,阿崎婆原先也还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看见的异域风情,干的虽然是粗活脏活,但是能够赚钱养活自己,本身就是一种生活的改善,但是在八号妓院里,阿崎已经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那双魔手终于伸向了她。当她被梳理了头发,当她被换上了干净的和服,被改变的现实就已经成为一场灾难的开始。但是对于阿崎来说,她依然像是活在一个理想世界里,一方面在她意识到自己会像那些女人一样被出卖肉体,所以她喊出了“我不干,坚决不干”的反抗,她甚至不顾一切地逃避,而在她无法逃离魔爪的时候,却又自我安慰,我要把这些钱寄回去,而且要赚更多的钱,为的是让家里人过得更好。
残存的美好希望,在现实中终于被击得粉碎,“我不干”的反抗也好,“赚更多钱”的想法也罢,甚至是第一夜之后让大雨冲刷自己的身体,对于阿崎来说,她的种种努力就是为了告别这被定义的肉体和生活。积极或者消极,对她来说都是反抗。而即使她最后成为了一名妓女,在街上笑脸相迎拉客,她也在遇见了的爱情里怀想一种幸福生活的突然降临。那个叫竹内秀夫的男人,是喜欢她的,偷偷来了三次只是为了看看她,但他走进阿崎迎客的地方,述说的身世似乎让阿崎找到了一种共鸣,家里养蚕而破产,母亲夫妇自杀,然后来到了“外国”,在马来老板的橡胶园里看园子。“就是想看看你”的想法让阿崎感动,对于她来说,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早已遗忘的自己,“我是女人又不是女人,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这是阿崎的现实,这是阿崎的理想,身为一个女人要做一个女人,这样的人生本身就充满了讽刺,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被人爱和爱别人的女人,一个拥有幸福的女人,这也是阿崎婆要告别无辜者的一次努力。
但是经历中的共鸣,并不是实现理想的的唯一理由,实际上,最后竹内秀夫的离去在另一个意义上反而强化了她的身份:妓女。他没有赚足够的钱来赎她,没有相守在一起过简朴却幸福的生活。和自己来南阳一样,都是一种虚幻的梦,隔着铁门的吻别是这场梦最后的浪漫瞬间,她无法离开这扇门,离开这个妓院,离开“外国”,爱过的第一个男人,却也让自己成为背向的无辜者。当生活还在挣扎,当肉体还在出卖,当铁门被永远关上,阿崎已经难逃那种无辜者的宿命。
一方面在山打根,这些被骗的日本妓女被那些满口仁义的官员说成是耻辱,日本侨民会在战争开始之前要把店关了,因为他们认为,这有损于日本的形象,“你们这些卖淫业太跋扈了,辱没同胞,是一种国耻。”当时八号妓院的阿菊妈反驳道:“你也干过买卖妓女的生意。”他怒斥的是协会里的余三郎,而他竟理直气壮地回答:“现在不是了,我现在是亚洲物产新加坡分行经理。你看看,政府颁发勋章给开发南洋有功的人。”阿菊妈一气之下摔出茶杯,怒斥:“你这个吸血鬼!你是吸妓女的血长大的!国耻!同胞蒙羞这种事是你干的!滚出去!”
起初是对于自己成为妓女的反抗,而现在当生活根本无路可走的时候,妓女生活反倒变成了一种合理的工作,这就是这些无辜者最大的悲哀,当初她们无法发声,现在她们依然只能选择沉默——当阿菊妈最后死去的时候,她所做的一大功劳之事就是为那些死去的妓女修建了一个墓地,让他们在死后有一个葬身之地。而无辜者沉默,却依然是不能改变的现实。当1931年阿崎婆回到日本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自己一心所系的哥哥,看到的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故乡,那些用她的钱盖起来的房子完全属于哥哥一家,她只不过是一个过客,家里人无法接纳她,邻居无法平等对待他,就是因为阿崎妓女的身份,这是一种永远的“耻辱”,这种耻辱让她永远回不了家,让她永远无法面对自己。
即使后来逃亡了中国哈尔滨,即使嫁给了一个老皮匠,即使生下了儿子永志,但是对于阿崎来说,命运根本没有改变,自己无辜者的沉默生活也没有改变,自己抚养长大的儿子因为抬不起头而离开了这个家,而儿媳妇却9年的时间里甚至从来没有回来过。那个破败的屋子,那些长满的青草,那种孤独的生活,是阿崎命运的最后写照,当阿崎从少女变成老人,她依然一个人过着沉默的生活,她依然在无辜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阿崎无辜者的命运,或者就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悲剧,1904年阿崎离开日本,一直到1931年回家,这一段时间正是日本从一战的战胜国变成二战的侵略国的过度,就像在山打根的时候,日本贵族议员在召见南洋各商家的大会上发表讲话时所说:“我国国土窄小,资源缺乏,经济发展受到阻碍,日本帝国当然要向海外的北边的满洲国而进发,南洋各地全都是我国发展的目标,各位是光荣的先遣人员,让我们为在这英属殖民地,再次开发而努力!”这无疑是一种扩张的野心,正是这个向外侵略的时代,阿崎才会远涉重洋,才会沦为妓女,才会失去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而即使她回来之后,人生的耻辱感也使她再次离开故乡,到哈尔滨无疑也暗含着战争中无辜者的随波逐流,而丈夫死于战争,更是一种彻底的毁灭。
战争中他们是无辜者,战后他们是沉默者。但是当三谷走近她的生活,走近这破败的屋子,并非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抛弃自己的身份,和阿崎婆住在一起,从一开始是为了自己的研究计划,是为了写作历史图书,但是在渐渐融入之后,她其实给了阿崎一种活着的尊严。一个沦落为妓女的风尘女子,在她内心来说,其实渴望着生命的平等,那些被她收养的野猫就是她对于生命的尊重,“没有人要的猫,但都是生命啊!”那些猫和她住在一起,就像家里人一样,她或者只有在和猫对话的生活里才能有一种生命的存在感,所以当三谷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在她看来,也是一种幸福。甚至,当她向邻居介绍三谷时也说:“她就是我的儿媳妇。”这是一种情感上的替换,儿媳妇九年都没有回来见她一面,这无形之中强化着她的身份,而在替代的儿媳妇面前,她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而当三谷在一种感动中教她“妈妈”,这无疑又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而这种尊重也彻底让她不再是沉默者,她希望自己被写进书里,让所有人都知道那段历史。
让所有人都知道,就是一种言说。而阿崎的经历,是历史之外的现实,是个体之外的普遍,那个在战火中被破坏的八号妓院,那些湮没在密林中的妓女墓园,那些依稀可辨的墓碑,最后都会变成文本中的一个证据,都会变成历史的一段记录,都会在历史之外的现实里说话,就像是一种新生,需要的是修葺,是改变,就像阿崎破败的房子终于在三谷的帮助下整修一新,“这真像宫殿啊?”第一次感觉到存在的意义的阿崎竟然像小孩子一样激动地大哭起来。但是在这新生面前,在这言说面前,依然有背向日本的无辜者,依然有长眠于他乡的死亡者,依然有湮没在历史中的沉默者,而这样一种言说方式比直面叙说更多了一种悲剧意义,当三谷看着这些遗迹,在她内心来说,或者是另一个疑问:作为一个作者能为历史代言什么?历史的书写需要这样一些背向的无辜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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