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8 《初级读本》：无法说出那一个句子

他们张开口，他们发出声音，但是他们在说话吗？他们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吗？就这样张开口，就这样发出声音，字母在他们的口中，清晰，独立，呈翻滚状态，甚至最后咽下，也只是像是饥渴的食物在身体里完成一次简单而直接的物理过程。

他们是每一个人，但是他们聚集在那里的时候，是取消了个体的存在，作为一种集体的存在，他们一起张开嘴巴，他们一起发出声音，他们也一起睁开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就是一致，一致，就是统一，统一，就是再无你，再无我，甚至再无第三人称的他。“他们”集合成一个词语，但是他们后面是缺乏动词的，也缺乏宾语，就像他们站立的方式一样，只是站立，再无任何动作——当所有一切个体的声音和行动被取消，他们就是一个必须断裂的词组。

戴帽子的女孩发出声音，坐着的军人发出声音，一家人或站或坐发出声音，提篮子的女人们发出声音，坐着的两个工人发出声音，结婚的男女发出声音，穿着白衬衫的女孩们发出声音，在不同的场景里，他们应该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属于他们的自己，都是不同生活中的人——“应该”不一定指向理想的状态，但一定是普通而多元的生活，戴帽子的女孩和童年相关，坐着的军人和秩序有关，一家人和团圆有关，提篮子的女人和生活有关，坐着的工人和工作有关，结婚的男女和婚姻有关，白衬衫的女孩和青春有关。

	导演: Wojciech Wiszniewski 编剧: 沃杰西奇·维斯尼维斯基 类型: 纪录片 / 短片 制片国家/地区: 波兰 语言: 波兰语 片长: 8 又名: The Primer / ABC Book

但是在一致地张开嘴巴，一样地发出声音，应该的生活早就没有了，站着或坐着，男人或女人，小孩或老人，表情都是茫然的，眼神都是迷离的，一半的脸是明亮一半的脸却是阴暗，没有人干扰，没有人进来，在这样一种“他们”的状态中，每一个人都在读着字母，而在不能连成句子的“初级读本”里，他们每个人也都变成了一个个字母，人的生存，是“他们”的生存，他们的生存，是字母的生存——就在个人“集体化”的状态中，在生活“字母表”的现实里，他们其实都是沉默者。

但是在每一个人成为“他们”这个集体一部分之前，他们其实有过独立成你我他的机会。那一扇门打开，是正在跪着擦地板的妇人，另一扇门打开，是正在床上的裸体女人，另一扇门打开，是站在墙前面俯身说话的老人，再一扇门打开，是正在喂鸡的老妇……每一扇门打开，其实都是走向一种生活，都在呈现日常。但是为什么他们必须在门后面？一扇门和另一扇门，另一扇门和再一扇门，其实都是隔离的，而门里面的每个人都是封闭的，所以只有当门打开的时候，他们才能回过头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才能展示属于自己的普通生活。

《初级读本》电影海报

但是，即使这样打开了门，即使他们看见门外面的世界，其实门外还是另一扇门，封闭的世界之外还是另一个封闭的世界——那些男人和女人，都站在那里，他们表情麻木，他们的姿势统一，他们的后面是坚实的墙，他们的前面是迷雾的天，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沉默，谁都像死了一样。而即使那些能够看见每个人日常生活部分的门打开，那些人看见的外面世界也只是对着那个镜头，他们回望，他们说话，他们点头，并不是想说他们要说的话，只是对着摄像机，对着看见他们的眼睛，而最后说出的话还是一个个字母，还是一个个词语，还是无法形成完整的句子。

消灭了人的个体存在，消灭了门后面的日常生活，这就是现实中生存有关的“初级读本”，人与人没有沟通，人与人没有对话，隔着墙，隔着迷雾，隔着呆滞的目光，他们是僵化的，他们是陈腐的，他们成为一个个的物，所以物之存在，就是取消了言说功能，就是取消了生活，取消了个体，取消了意义，取消了句子。而在这取消的背后，却是操控着的机器——那些人都对着镜头开张口，对着镜头说话，这是物和物之间的映射，后面的物控制着前面的物，冰冷的物左右着活着的物。

而镜头并不是最终的物，镜头后面是机器，以及更多的机器，当那个宛如地下的世界被打开的时候，那一面面高大的墙树立在那里，那一层层的黑暗笼罩在那里，墙上挂着像发报机一样的东西，墙上贴着像英雄一样的画像，这些墙上的东西或者是说话的主体，这些墙上的画像或者是控制的源头，而从那远处走来的那个人，穿着黑衣，黑衣上写着白色的字母，他才是每个人必须认识的权威，才是每一个声音必须服从的规则——那些人就是张开口读着这些衣服上的字母，唯一的字母，唯一的声音。那个人是高大的，即使镜头对着他，也是仰视的。

而谁生产了这些字母？还是一扇门打开，里面是几个正在工作的人，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一层层的文件，他们打着电话，他们传递、书写，他们修改、整理，他们在有着文字的书册上敲章，他们是语言的审查者，只有经过那些敲了章的文本才可以作为初级读本，所以这才是“他们”最终极的大脑，才是最终的机器，所以当机器成为主宰，当初级读本取代句子，每一个人再也无法说出自己的话，再也无法成为自己的自己。

这是地下室的寓言？这是70年代的波兰？这是隐喻的现实？镜头下展示，镜头下讽刺，镜头下揭露，而镜头从来不是最终的主体，那个在镜头后面的维斯尼维斯基也在张口，也在发出声音，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英年早逝的维斯尼维斯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完成了12部作品，包括6部学生短片，5部纪录短片和1部电视电影。那些纪录片，那些电影，是他想说出自己的声音，想拥有自己的句子，但是却仍然是一部“初级读本”，他的作品75%被当局禁映，而这部在克拉考电影节上获得5项大奖的短片直到他死后才得以面世。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远离了普通的生活，在高大的墙，在白色的字母，在迷雾的封闭世界里活着，而他也是“他们”，也是张开口而沉默，也是说话而禁言，也无法说出那个句子。只有最后，两个少年在说完字母之后，转身，然后离开，背向着镜头走向远方——两旁是绿色的树，前面是笔直的路，树是希望，路是方向，当他们从镜头前消失，从没看见的世界消失，也意味着从“初级读本”的沉默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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