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9 《阿基尔,上帝的愤怒》:死于丛林法则
那一只蹿上木排的猴子,被阿基尔狠狠地抓在手上,当阿基尔喃喃自语说“我是上帝的愤怒”时,无法逃脱的猴子在苦苦地挣扎,但是“上帝的愤怒”已经变得空洞,阿基尔的目光中早已经没有了必须征服的力量,也没有了对于弱者应有的愤怒,在他扔掉猴子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这一片毫无希望的热带丛林,随波逐流而已,在无法改变航向的探险中,他看见的只有无尽的死亡。
抓住和放开,是两种动作,对于阿基尔来说,前者似乎在实践着肉弱强食的丛林法则,但是当那只木排上出现的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群猴子的时候,人和猴子,征服者和丛林生物,组成的图景却是退回到蛮荒状态的真实写照,猴子已经不怕那些穿着盔甲满眼是愤怒的人类,它们跳跃着,嬉戏着,仿佛这一只承载着最后征服希望的木排已经成为亚马逊河流中漂浮着的枯枝——船上那个兵变之后成为“皇帝”的噶兹蒙已经死去,船上被抓来运输物资的印第安奴役者已经死去,西班牙探险队的队员们被毒箭射中而死去,甚至牧师盖思帕也已经奄奄一息,“我确信,阿基尔正把我们引向毁灭。”
但是阿基尔却对着寂寥的天空说:“这是多么伟大的背叛,整个新西班牙都会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上帝的愤怒,将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和她一起建立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纯净的王朝,统治这个大陆。我们的皇朝将会世代永存。”新西班牙在哪里?上帝的愤怒在哪里?纯净的王朝在哪里?不仅仅是一种臆想,甚至自己最爱的女儿也终于闭上了双眼,抱着她,阿基尔的眼中一定有悲伤,这个在探险征服之路上一直背叛自己的亲人,终于没有能迎来新的王朝,终于没能看见新的大陆,甚至也没有看见那只杨帆的大船。
“我要建造一艘更大的船,向北攻下西班牙的千里达,之后从千里达出发攻下墨西哥,这是何等骇人的背叛,我们将会掌控整个新西班牙,就像其他人戏剧般地改写历史。”这是阿基尔曾经的雄心,但是面对再也无法张开双眼的女儿,阿基尔的新西班牙之梦就如一种臆想,在死亡面前被彻底解构,除了丛林还是丛林,除了河流还是河流,这里没有大海,没有通向墨西哥的航线,没有最后可以建造的王国。不通向大海的河流上,只有一只在水上漂浮的木排,只有一个斜站着再无愤怒的西班牙殖民者,只有一尊再无弹药的大炮——它们是抵达目标的交通工具,是率领队伍的指挥官,是征服蛮荒的强有力武器,但是在没有了希望的世界里,它们已经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象征,甚至变成了对于1560年征服历史的一种讽刺。
西班牙征服和掠夺印加帝国之后,那些探险者需要寻找新的领地,而印第安人编造的“人鱼传说”变成了他们征服的目标,当这支探险队踏上亚马逊丛林的时候,他们似乎就成为了“丛林法则”的制定者,拥有大炮等先进武器,携带大量的物资,做足了充分的准备,由葛恩塞罗彼赛率领的探险队里有精锐的西班牙士兵,有被征服而来的印第安奴隶,也有携带着圣经的神父,还有陪伴指挥者的女人:小分队的第一指挥乌斯瓦的妻子伊内兹陪伴着他,第二指挥阿基尔的女儿陪伴着他——当女人出现在这支探险队里的时候,探险行动的冒险性似乎已经不复存在,那些坐在轿子里的女人或者已经把探险之旅变成了一种游玩。
|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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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泥泞的小道上艰难行走,被湍急的河流阻止了前进的步伐,奴隶们在丛林中因为寒冷而死去,这似乎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而这些源于自然而造成的困难,对于探险来说,似乎也是可以忽略的,当探险队改变计划,派出由乌斯瓦担任第一指挥官、阿基尔为第二指挥官的小分队探路的时候,其实探险已经慢慢改变了性质,绳子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们制作木排沿着河流向下,而任务变成了寻找由基督徒居住的地方,而时间是一个星期,如果一个星期不回来,探险队就会离开这里,而无法回来的小分队将被遗弃。这是一种脱离母体的行为,对于由乌斯瓦率领的小分队来说,命运变得扑朔迷离,而正是这种脱离,使得他们需要一种新的秩序,需要新的规则,小分队就像一个小小王国,在自然带来的灾难威胁和可能的印第安敌人面前,征服必须爆发出一种力量,而要形成力量,就必须具有充分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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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尔,上帝的愤怒》电影海报 |
秩序的建立,在一开始是自发的,甚至是命定的,因为小分队的第一指挥和第二指挥都被决定了,但是当他们用木排行驶在湍急的河流中,却面临着另一种无序。一只木排载着7个士兵和2个印第安人,但是他们不小心进入到漩涡之中,无法靠岸,更无法前进和后退,士兵们有武器又有何用?印第安奴隶拼死脱离险境有何用,那河流的漩涡就这样围着他们,在一天一夜的搏斗中,终于换来了最坏的结局,当第二天小分队从岸边查看他们的时候,木排上横七竖八地都是尸体。而这些人的死亡并非是因为无法挣脱漩涡的险境而造成的,因为他们都死于武器,而木排上的印第安人不见了,所以唯一的可能是印第安人埋伏了他们。
这是一种新的威胁,而这种威胁正是征服者这种身份带来的必然,他们要黄金,要土地,要资源,他们是强者,但是强弱并不在于武器的先进与落后,不在于文明程度的高低,在敌我之间只有一种关系,那就是生与死。所以对于遭到伏击的小分队来说,第一个需要建立的秩序就是自我文明论,也就是说,他们代表的是先进文明的拥有者,代表的是解救他人的信仰者,“上帝与我们同在。”盖思帕神父是宗教的代表,他身上带着圣经和十字架,而征服行为已经不是一种掠夺,而变成了布道,“在所有的远征途中,上帝的话应当带给那些无宗教信仰者。”就像他们寻找基督徒居住的地区这个目的一样,被神圣化了。
但这或者只是一种借口,一种为化解恐惧而在内心深处编织的谎言,当那些印第安奴隶死去的时候,神父却没有像对待基督徒一样安葬他们,在他们看来,奴隶就是奴隶,他们无法被祈祷,无法被救赎。当木排在河流中航行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只小船,小船上有两个光着身体的土著,神父把他们叫做“野蛮人”,他们是属于雅瓜部落的人,而雅瓜部落有自己的信仰,他们自称是“太阳的儿子”,但是在神父面前,他们自己的信仰却被无情的亵渎,士兵们从他们身上扯下那一条黄金的项链,目光中都是贪婪,“我们不用多久就能用黄金打击我们的敌人。”而盖思帕神父把《圣经》放到“野蛮人”的耳边,让他听上帝的教诲:“上帝把光明带到黑暗中,这是真理——但是,让他们改变信仰是困难的。”知道无法改变信仰,却把上帝强加在他们身上,而这便暴露了征服者的险恶用心。
信仰成为一种秩序,能获得内心的安静?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而对于小分队来说,第二种建立合理化的方法则是寻找一种统治秩序。小分队的指挥者是探险队里定下的,但是在独自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却出现了分歧。乌斯瓦在经历了木排死亡事件之后,决定原路返回,回到探险队大本营,因为一个星期已过,按照当初的计划必须回去,但是这个简历遭到了阿基尔的反对,他认为应该排除万难,继续寻找。分歧出现,其实是一种背叛,因为阿基尔具有比乌斯瓦更大的野心,在争论爆发之后,他用枪火打中了乌斯瓦,开始了对秩序的改写。当受伤的乌斯瓦靠在妻子伊内兹身上的时候,曾经的秩序已经瓦解,而为了满足更多的野心,阿基尔改变计划却需要建立另一种服众的体系,他推举多雷度的皇帝之子噶兹蒙为统治者,而自己甘愿成为第二指挥者,看起来和自己的权势无关,但其实噶兹蒙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在推举成为“皇帝”的时候,噶兹蒙甚至是胆怯地举起了手表示同意。
有了最高统治者,一切似乎才会慢慢建立秩序,而对于阿基尔来说,真正完成秩序的建立,则必须把异己者排除出去,他把支持乌斯瓦的阿恩马杜囚禁,然后又通过噶兹蒙的最高决定将乌斯瓦吊死在丛林里——伊内兹向神父求救,向阿基尔求情,依然没有阻挡“合理秩序”下自己丈夫的死亡,所以当小分队进入到印第安人的村落时,失去了丈夫的伊内兹一个人走进了丛林,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冒着必死的危险,离开小分队,这一种决绝就是对于阿基尔建立的所谓秩序的反抗。而当阿基尔完成秩序的建立,他把自己当成了上帝,把所有不忠于自己的人都看成是背叛者。在印第安村落里,有士兵因为无法忍受这一路死亡的威胁,打算离开小分队,而他的秘密被阿基尔发现,锋利的刀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削掉了那人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的时候,甚至他讲述的那句话还有半句从脱离了身体的口中说出,而阿基尔面对张开口的头颅,说道:“我是最大的叛徒,没有人能超过我。你们无论谁要是想坏了这场探险,我就把他砍成198片……你们无论谁多拿了一粒玉米多喝了一滴水,我会把他关上155年……我是上帝之怒,我经过的土地会因看到我而颤抖……”
上帝之怒,是对于一切的审判和惩罚,是把秩序纳入到自己统治之下,阿基尔的野心,阿基尔的贪欲,在亚马逊丛林里变成了一种独裁,经历了兵变,经历了屠杀,在这个寂静得可怕的世界里,仿佛一切只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在这样一种独裁世界里,所谓的敌人也不再是印第安人,在密林深处,总会有印第安人的毒箭射过来,有人倒下,有人丧命,小分队的人员不断减少,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充满了暴虐的统治体系来说,上帝之怒所要审判和惩罚的或许正是自己。傀儡皇帝噶兹蒙在上完厕所后神不知故不觉地倒在了木排上,神父盖思帕在缺少食物、饮水的情况下发烧、出现幻觉,原本是个部落王子的印第安奴隶巴斯萨却被戴上了镣铐,同样经历着生死考验……这一场探险和征服,其意义何在?当神父央求阿基尔放弃探险的时候,阿基尔却说:“如果我们回去,其他人就会成功,我的男人们必须用黄金来衡量财富……”
如此决绝,对于这个用阴谋建立的秩序王国,注定会坍塌,阿基尔渴望成为丛林法则的制定者和实施者,却最后只看见了无法破解的孤独和绝望,所有人死去对于他来说,都可能只是卑微的生命的终结,而当自己的女儿从此闭上双眼,那个最纯净的王国只是一个空洞的梦,愤怒的上帝在哪里?救赎的上帝在哪里?在漂流着的王国里,在没有了炮火的征服中,阿基尔或者只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亚马逊的丛林中扭曲变形,而被猴子围观的结局里,他也不再是征服者,而是从文明退回到蛮荒的牺牲品,一个人的秩序神话,是一个国家的秩序神话,也是一个时代的秩序神话,“这是多么伟大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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