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9《热风》: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
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题记》
那时还不是青年,那时也不知道一张纸的意义,只是记得最初从老家父母抽屉里翻出来的那本书,的的确确是《热风》,有些桀骜的怒发冲冠头像就在封面上,内页是有些破损了,那时的孩童也不知道“鲁迅”是谁,所以竟也没有打开过。之后,这本出版时间都比我出生早两年的书大约被放在了某个角落里,再之后,等读了鲁迅的若干作品回来寻找,就再也找不到了。一是疑心不读书的家中怎么会有鲁迅的作品,二是它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一张纸,不管是无情的冷嘲还是有请的讽刺,一本书,不管是封面的桀骜,还是内页的破损,最后都在时间中归于无,“如鱼饮水能暖自知”一般湮没了。
大约这文本的被湮没也如鲁迅自己在题记中所言:“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文字与时弊同时灭亡,是因为不想让生命存留着一点的病菌,但是只要中国的病证存在,文字也不会灭亡的。旧时的湮没,应该是没有所谓的阅读者,如果那时就知道鲁迅,就能识得几个字,即使泛黄而破损,也会收藏在那里,作为一种早于自我出生的历史证明,成为时间的证物——而现在即使厚厚的十六册《鲁迅全集》,似乎也找不到那种抚摸旧书的感觉,夹在第一卷的中间,没有独立成册,阅读终究感觉是一种“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缺乏了敏感,不管是寒冽还是热风,不管是无情的冷嘲还是有情的讽刺,也都是一张纸上的文章。
这是一种念着旧光阴的复古?这是文本本身的冷?而在百年前的鲁迅看来,所谓的冷,是一种“自身的本相”,譬如《新青年》出版了,一开始嘲骂改革,后来又赞成改革,后来又嘲骂改革者,当“拟态的制服”破碎,也就显示出自身的本相,而在这自身的本相面前,事实便胜于雄辩,根本不需要几本书一张纸几篇文章的批评。所以重要的不是文本是不是古旧,而是那病菌是不是存留在生命中,而病菌留存于生命中,便是自身的本相——即所谓“人心很古”,听到人慷慨激昂地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粹将亡,此吾所为仰天扼腕切齿三叹息者也!”不管是《史记》中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还是《北史》中司马后阴杀周静帝所幸宠的尉迟迥女孙,在鲁迅看来,都是因为人心“实在古得很”,由今到古,也成为国人的一种理想,而在《新青年》都已经出版的时代,在古点也可以回到三皇五帝的时代,或者像锡兰岛的Vedda族一样,和外界没有丝毫交涉,在原始状态中成为“羲皇上人”。
“人心很古”显示出自身的本相,他们是那些不改革的保守者,是“数麻石片”党,“中国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气里成功,在如此空气里萎缩腐败,以至老死。”他们是抱着“子曰诗云”守旧的人,“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对于异族的称呼,还是禽兽或者圣上,也不管外国的新事理越来越多;他们是“现在的屠杀者”,“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是要杀的,而把“现在”杀了,“将来”也便杀了——“将来是子孙的时代”,杀了将来,便是杀了子孙,最后和“数麻石片”党一样,在萎缩腐败的空气里老死;他们是将“刀与火”奉为“圣武”的人,“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不管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还是弹琴,都不会产生共鸣,都防着那“来了”……
自身的本相似乎就是一个对国粹的态度,“志士说保存国粹,是光复旧物的意思;大官说保存国粹,是教留学生不要去剪辫子的意思。”而到了民国,光复旧物和剪辫子都“已经完全消灭”了,保存国粹又该有什么新花样?有一批国学家,翻印了几十部旧书赚钱,或者做了几篇鸳鸯蝴蝶体小说出版,他们是商人遗老们,他们是洋场上的文豪,但也并非是国学家,“试去翻一翻历史里的儒林和文苑传罢,可有一个将旧书当古董的鸿儒,可有一个以拆白饷阅者的文士?”或者像《学衡》一样,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为自己的宗旨?但是在鲁迅看来,只不过是几个聚在“聚宝之门”左近的假古董放的“假毫光”,自称是“衡”,“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所以他们在《弁言》中说“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鲁迅认为,文者,不能载道也应该达意,“而不幸诸公虽然张皇国学,笔下却未免欠亨,不能自了,何以‘衡’人。”不能自了,便如“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仅仅“衡”出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得远。”
人心很古显示出自身的本相,在鲁迅看来,这人心的世界里包含着两种问题,一种是生命原本就没有,所以也就只有一个字:冷,他们是冷着,他们是死了;另一种则是有着“中国的病证”,比如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传与轩辕黄帝,轩辕黄帝传与尼姑”的老方法,改称“新武术”,让青年去练习,似乎是可以达到“枪炮打不进”的程度,但是这历史的循环早就开始了,“这件事从前已经试过一次,在一千九百年。可惜那一回真是名誉的完全失败了。”比如现在的不平和愤恨的人,尤其是愤恨的人,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已有之,现在则重蹈覆辙,无法改造社会改造自己,最后狠狠而死;比如现在还有暴君,可悲的是还有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比如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皇帝是没有了,但是却寻出一个所谓的“道德”大帽子:有一位神童,竟做了《三千大千世界图说》,将儒道释的糟粕都放在一起,用这些鬼话无非是要达到恨科学的目的,“现在儒道诸公,却径把历史上一味捣鬼不治人事的恶果,都移到科学身上,也不问什么叫道德,怎样是科学,只是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使国人格外惑乱,社会上罩满了妖气。”
不管是把老方法叫做“新武术”,还是在不平和愤恨中走向恨恨而死,不管是一直做暴君的臣民拿‘残酷’做娱乐,还是用“道德”的大帽子来恨科学,这些中国的病症古已有之,但是在这个新思想逐渐涌现的时代,这些病症却又加深了一层,杭州英国教会里的医生把中国人叫做“土人”,就是嘲讽他们的野蛮,而在病症越来越严重的中国人身上,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这些所谓的国粹,正是野蛮的表现,还有拖大辫、吸鸦片、缠足,也都是土人的装饰法,而真正属于土人的性格则是:自大和好古。英国教会的医生说中国人是“土人”,中国人似乎开始害怕了,怕“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这“特别生长”也依然是自大和好古,依然靠着“土人”走向野蛮,所以鲁迅说,真正的大恐惧是:“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也就是说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面对这恐惧,如何让中国人依然在“世界人”中?借用一位朋友的话说:“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所以保存我们,是第一义的,不管是否是国粹,重要的是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而这力量到底是什么?便是不像“数麻石片”党那样在空气里萎缩腐败最后老死,而是摆脱冷气向上走,不听自暴自弃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侯炬火。”如何做事,如何发声,如何在黑暗中点亮光?便是从否定开始,从不做那种中国人开始:中国人是自大的,但需要的是“个人的自大”,而不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因为个人的自大就是对庸众宣战,“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一切新思想就是从他们中来,一切改革就是从他们中发端;要有“不满”,因为“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是祸,而不自满的人的种族则是“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要抛弃所谓的经验,“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甚至将所谓的经验看成是事实,从而否定了所谓的理想——理想是洋货,理想是妄想,而到头来却像他们所说“公理战胜了强权”,以为胜利,却是既没了经验也没了理想;要连根拔去“二重思想”,不再做彷徨的人种,“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几十世纪缩在一起的中国社会,就需要将那些东西都去除掉……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其实就是回到人本身,就是解放人,鲁迅说中国人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但是小孩只是父母福气的材料,而并非是“人”的萌芽,而奥国人华宁该尔把女人分成两类:母妇和娼妇,鲁迅则讽刺说,如此男人也可以分为父男和嫖男两类,而父男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孩子之父,只会生不会教,另一种则是“人”之父,“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由此鲁迅大声疾呼:“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要使将来的孩子成为人,就需要现在的父亲成为“人”之父——不管是将来的孩子,还是现在的父亲,都是一种人意义上的存在,所以,人就需要爱,一封十几岁的男人写来的信上说:“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鲁迅听到了“人的真声音”,“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所以在这真声音里,鲁迅也发出了真声音:“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因为是人意义上的存在,所以需要开辟生命的路,“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已经存在,所以我们的美术家就需要创作那些“中国民族知能最高点的标本”,发声、讽刺,才能进步;所以我们的批评家,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不要做道德家,“例如知道裸体画和春画的区别,接吻和性交的区别,尸体解剖和戮尸的区别,出洋留学和‘放诸四夷’的区别,笋和竹的区别,猫和老虎的区别,老虎和番菜馆的区别……”所以不要圣武的“刀和火”,而是革命的刀和火,“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所以对于“来了”,不是纷纷乱逃的恐惧,而是把“来了”看成是要来的,不要怕的;新文化中单凭智识是没有用的,“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
“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为《新青年》做“随感录”短评的鲁迅,让国人显出自身的本相,让世界看到中国的病证,在无情的冷嘲或有情的讽刺中,尽管感到周围凛冽的空气,但是,“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的他指出了生命的路,指出了爱的一样,指出了人的意义,即使是“我自说我的话”,即使“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也变成一股热风,吹进还未老死的中国人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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