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9《1918》:对倒在镜子的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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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香港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2017年1月阅读过刘以鬯的小说《岛与半岛》,这是在我的阅读生活中唯一一部刘以鬯的小说,对于20年的高峰期每天写作一万字的刘以鬯来说,写作和阅读、作者和读者之间存在着极不对等的关系,这种不对等可以命名为某种陌生和疏离。但是当读完小说,写下“没有虚构,只有破败”评语的时候,当翻开的手被某种强力弹回的时候,是不是在写作和阅读、作者和读者之间构筑了一种“对倒”的关系?

此为对倒的一种疑问。2017年阅读刘以鬯的小说,距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六年中发生的事和刘以鬯有关的便是他的逝世:2018年6月8日刘以鬯在香港铜锣湾华东医院逝世,享年99岁。而黄劲辉的这部纪录片拍摄完成于2014年,2014年的刘以鬯回忆自己从上海到香港再到南洋的坎坷经历,2014年的刘以鬯和妻子罗佩云过着安详的晚年生活,2014年的刘以鬯还在构思着自己最新的一部小说《男语,女语》——四年之后,刘以鬯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从2014年在纪录片里留下活着的影像,到2018年逝世的消息传来,其中当然隔着阅读《岛与半岛》的2017年,如此在时间意义上也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倒”:对于刘以鬯来说,2014年的生是否能预见2018年的死?对于一个阅读者来说,2017年的进入是不是会知晓一年后得到“退出”的结果?生与死、进入和退出是不是构筑了生命和文本之间的对倒?

2018年6月9日,在刘以鬯逝世的第二天,香港导演王家卫在微博上写道:“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悼刘以鬯先生。”这句话似乎和当年电影《花样年华》在片尾处对刘以鬯的致敬形成了一种呼应。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和《2046》的故事和灵感来源于刘以鬯的《对倒》和《酒徒》,无论是致敬还是悼念,都形成了小说和电影的“对倒”关系,而这种对倒直接指向了关于时间的这个隐喻: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这句话来自刘以鬯的《酒徒》,“轮子不断地转。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高楼大厦皆有捕星之欲。受伤的感情仍须灯笼指示。方向有四个。写文章的人都在制造商品。白兰地。将憎恶浸入白兰地。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当王家卫引用这句话致敬刘以鬯,潮湿的记忆中自然包含了某种如泪的感伤,而回到时间本身,或者说回到刘以鬯在2014年的影像中,则并非全部是潮湿的,它甚至在刘以鬯非凡的表达欲中,变成了对于人生非凡经历的快乐言说,变成了没有痛苦的高光回忆。

而这是不是另一种隐藏式的人生对倒?一方面是导演黄劲辉在开篇制造的隐喻:《酒徒》的稿纸上躺着一支笔,然后一角开始燃烧,慢慢火焰扩散,最后将整张稿纸化成灰烬,这是一种毁灭的结局还是涅槃的开始?这无疑是沉重的,伤感的,甚至是“潮湿的”,但是镜头转向刘以鬯时变成了“另一方面”的叙事:“我那时给香港报纸写稿,一天一万字,有20年的时间,用四个字来说是:与众不同……”刘以鬯就是用这样的语气说起自己的辉煌时刻,然后是接受生日祝贺的场景,这当然是快乐的,沉醉的,激情澎湃的一幕——这另一方面和开篇的燃烧形成了某种反差,甚至成为了一种情绪的割裂,于是影像和人生也变成了对倒。

导演: 黄劲辉
编剧: 黄劲辉
主演: 刘以鬯
类型: 剧情 / 传记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台湾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15-12-18
片长: 105分钟

在104分钟的纪录片里,只要刘以鬯在镜头里,都是这样一种情绪的表达。他回忆自己在上海的创作,回忆来到香港的经历,回忆去新马从业的故事:刘以鬯1918年生于上海,家境优越,报章说他“从小就是上海英租界里的翩翩少爷,父亲是黄埔军校第一批英文翻译官,哥哥则是宋美龄的英文机要秘书,从小衣食无虞的他,在文学上很早就显示出了天赋;1936年当时只有18岁的刘以鬯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第一部小说是《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自学俄文的他把俄语小说中的“安娜”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公;1941年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的前身上海圣约翰大学,同年到重庆,曾主编报纸副刊,1945年回上海,创办文化社,出版中国新文学作品;1948年来到香港,先后任《香港时报》《星岛周报》等报刊杂志编辑、主编;1952年到新加坡,任《益世报》主笔兼副刊编辑,后到吉隆坡任《联邦日报》总编辑;1957年回港后,继续从事报纸副刊的编辑工作,曾主编《香港时报·浅水湾》《星岛日报·大会堂》等;1986年,创办和主编《香港文学》月刊……

每天一万字写了20年,这是刘以鬯在香港的高产时期,尽管被人诟病是为了维持生计而写出的“文字垃圾”,但不容否认,每天一万字的文字里自然也创作出了令人惊艳的作品,《酒徒》《寺内》《对倒》以及《岛与半岛》被认为是刘以鬯的代表作——在黄劲辉的镜头下,黄淑娴、洛夫、张默、袁兆昌一边回忆刘以鬯,一边评价他的作品,尤其是《酒徒》和《对倒》,黄淑娴认为这是意识流小说的代表,袁兆昌说刘以鬯自己从不喝酒,但是《酒徒》中有自己当编辑的影,洛夫认为《酒徒》完全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写法,“酒变成一种护照,常常带我去到另一个世界,我未必喜欢空白似的世界,只是更讨厌丑恶的现实……”而《对倒》篇名直接展现了一种丰富的结构叙事,“这是一种对倒的美学”,它更是启发了王家卫《花样年华》和《2046》的电影创作。

对倒的美学是什么?8岁开始就集邮的刘以鬯是从邮票联票的上下“对倒”结构中得到启示,而《对倒》的封面设计就是两张对倒的邮票。“对倒”是上和下的对位,里面可以是矛盾,也可以是补充,可以是独立,也可以是整体,它的结构形成的美学就在于对称中的对立,男和女,年轻和年老,以及生与死,都在这种结构中变成了对世界的解读——而电影《花样年华》对小说的改编,又形成了小说/电影的对倒结构;刘以鬯将意识流内容放在括号里,内和外构成了另一种对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擦身而过还是永在一起,也构成了对倒的关系;或者放眼50年代至70年代的香港社会,向前发展或者向后衰退也是对倒……刘以鬯在小说中构筑的香港和现实中的香港,那个《酒徒》中所说的“空白似的世界”和“丑恶的现实”是不是也自然构成了对倒的存在?

《1918》电影海报

其实在黄劲辉的记录影像里,刘以鬯就生活在并不丑恶的现实里:他用极快的语速说着混杂了上海话和粤语的话,让人似懂非懂,但自己却完全沉浸在其中;逛街、买明信片、品尝美食是他和妻子罗佩云“一天的生活”,这完全是夫妻恩爱的写照;在家里他会拿出自己设计的各种模型,让人和他一起分享其中的快乐……即使在回忆里,也都充满了自豪感:他约过老舍的《四世同堂》,和相差两岁的张爱玲有过交集,出版徐訏、施蛰存等人的现代派作品,不过对穆时英有些质疑,还第一个发布了日本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阵亡的消息……刘以鬯的现实和回忆都没有那种潮湿感,但是在纪录片里黄劲辉似乎人为地把这些故事讲得很潮湿,甚至还以“怪异的想象”将《他有一把锋利的刀》放进纪录片里:男人穿行在树林里,一把锋利的刀让他寻找目标,而迷途的他似乎看见了鬼魂。

也许黄劲辉想要制造“对倒的美感”,于是纪录片里不断出现“对倒的意象”:《花样年华》的电影片段大段引用,试图建立影像和小说之间的“对倒”;他让刘以鬯站在镜子前,镜子不是单数的镜子,刘以鬯也不再是单数的刘以鬯,镜子里是无数的镜子,是无数的自己,这是小说《镜子里的镜子》之再现,却完全是导演设计的;刘以鬯的生日聚会上,送他的礼物是一个沙漏,上面和下面也构成了对倒……当然,刘以鬯说起现在计划的一部小说也是另一种对倒:“要写两段故事线,上面一段从西港城到筲箕湾,下面则是筲箕湾坐电车到西港城……”

上和下,来和回,男和女,是刘以鬯的对倒,而当下和回忆,文本和现实构成了黄劲辉的对倒,在对倒之对倒里,在镜子的镜子里,在记录的影像里,或者对倒永远是一个虚构,甚至是一个人为制造的隐喻,2014年之后是2017年,2017年之后是2018年,最后的生与死构成了隔阂的对倒,里面永远有一块穿透不过的玻璃,就像电影本身,“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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